那瑰丽的光芒仿佛并未照进山后坊的人心。
天刚蒙蒙亮,尖锐的铜锣声便撕裂了村庄的宁静,孙元禄带着一队衙役,满面冰霜地在冬市最大的盐栈门上贴了封条。
白纸黑字,刺眼如刀。
几乎是同时,钱师爷那尖细的嗓音在市集另一头响起,他手中高举着一本不知真假的账册,对着一群被鼓动来的外乡商户声嘶力竭:“私设关卡,逃税漏赋!你们投进去的银子,都成了她沈清禾中饱私囊的赃款!还不快快退股,难道要等着血本无归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盐路被断,意味着命脉被扼住一截;外商退股,则釜底抽薪,动摇的是整个山后坊的经济根基。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昨日还沉浸在免除徭役喜悦中的百姓,此刻已是惶然无措。
共耕会的骨干成员们聚集在打谷场上,交头接耳,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与不安。
他们望向高台的方向,那个总是能创造奇迹的女子,这次还能顶住吗?
沈清禾就立于台前,晨风吹拂着她素色的衣袂,神情平静得像一口古井。
她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是淡淡地扫过台下每一张惊惶的面孔。
她身后,老灶带着几个壮汉,吃力地抬出三口巨大的陶缸,一字排开。
第一口缸,盛着清澈见底的泉水,光线投入,波光粼粼。
第二口缸,是浑浊不堪的泥浆,散发着腐败的腥气。
第三口缸,则装着黝黑肥沃的泥土,几株翠绿的禾苗正插在其中,生机勃勃。
“诸位可愿听我讲个种田的道理?”她的声音清冷,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齐聚焦在那三口大缸上。
沈清禾伸出纤长的手指,先指向那缸浊水:“地,若无人善管,任其荒芜,便如这缸浊水,污秽不堪,最终只会沉淀为一滩死泥,长不出半点吃食。”
她的手指又移向那缸沃土:“若将这地,交予能者善耕,精心理之,便是这活土。一粒种,能生百粒粟,是为活土生金。”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剑,“你们信我沈清禾,能在一日之间催熟百亩禾苗,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如今,不过是守住我们自己的一方安宁,一件小事,你们反倒不信了?”
这番话如重锤击心,台下鸦雀无声。
是啊,他们亲眼见过神迹,却在凡俗的打压面前先乱了阵脚。
信任的基础一旦被点醒,便迅速压倒了恐慌。
正午时分,日头最烈。
村口传来沉重的车轮声,铁头亲自率领着护卫队,护送一辆用厚重黑布蒙得严严实实的牛车缓缓驶入村中。
牛车径直停在了耕读堂前的空地上。
紧接着,十余名技艺精湛的工匠,从四邻八乡应召而来,一声不吭地在空地上支起熔炉,架起风箱。
当夜,山后坊彻夜未眠。
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夜空映得通红,风箱的呼啸与铁锤砸落的铿锵巨响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头远古巨兽正在黑暗中被锻造成型。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这震耳欲聋的锤声,却奇异地安抚了所有人的心。
那是建设的声音,是力量的声音。
第三日凌晨,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黑暗,一座三尺高、三足鼎立的铁碑已然矗立在集市最中央。
铁碑通体黝黑,带着刚刚冷却的余温,碑面上用阳文铸刻着一行行刚劲有力的文字——《禾联社约》。
共十三条。
从“种子统供,劣者汰之”到“技术共享,能者为师”,从“收购保底,丰歉同价”到“利润三成归公基金,以济老弱病残”,每一条都直指人心,关乎所有人的切身利益。
而碑文末尾,一句尤为醒目的话,带着凛然的杀伐之气:“田归能者,货畅其流,违者共弃。”
沈清禾亲自走上前,手中端着一盆朱红色的漆。
她执起毛刷,一笔一划,将那鲜艳的红漆仔细填入冰冷的铁铸刻痕之中。
围观的百姓屏息凝神,看着那些文字被注入了血液般的色彩,仿佛在见证一场无声的加冕,一部属于他们自己的法典就此诞生。
“杜某,携安州五家粮行,在此立誓!”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福满楼的杜掌柜领着五位富态的粮商,在铁碑前郑重地焚香盟誓,“自今日起,凡入禾联社之新米,我等优先收储,市价之上,再加三成!”
他转过身,对沈清禾深深一揖,眼中满是敬畏与感激:“沈姑娘所赠《九郡农桑通览图》,言‘豫南宜麦忌稻’,杜某信之,调配三百石麦货南下,不过半月,已尽数回本!这天下,是该变一变了!”
话音未落,远处山道上,苏秀才领着十几名眼神明亮的青年快步走来。
他们背着简单的行囊,风尘仆仆,走到碑前,竟齐齐跪倒,对着沈清禾叩首:“弟子愿入农政塾,习耕算之术,为天下传此星火之法!”
人群彻底沸腾了。
商盟的支持,士子的追随,这一切都预示着一股不可阻挡的新生力量正在崛起。
人群之后,一个身着常服却气度不凡的青年悄然伫立,正是萧景行。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铁碑之上,那一句“违者共弃”让他心头剧震。
他唤来身边的随从,低声问道:“那份《通览图》……当真能预判九郡收成?”
随从躬身,语气中难掩惊骇:“回殿下,太学院几位老学正连夜核对,引经据典,对照往年郡县志,图中所示,与实情误差不足一成。”
萧景行缓缓闭上眼,良久,才猛地睁开。
他不再隐藏,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走到铁碑之侧。
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他解下腰间代表亲王身份的龙纹玉佩,以一种极其郑重的姿态,将玉佩的边缘,轻轻按在了铭文“共弃”二字之上。
这是士人之间立下最重誓言的礼节。
他收回玉佩,朗声开口,声音传遍整个集市:“山后坊自治三年,非朝廷放任不管,而是欲以此地为基,试一条利国利民的新路!本王在此立誓,若有倚仗权势、欺压弱小、垄断市利者,无论其背景如何,朝廷必斩不赦!”
“万岁!”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百姓们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不知道这声“万岁”是为那位许下诺言的王爷,还是为给予他们新生与尊严的沈清禾。
当夜,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沈清禾独自一人站在铁碑之下,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
她胸口处,那枚青铜古印正散发着灼人的温度,紧紧贴着她的心口。
她仰起头,望着被闪电一次次照亮的碑文,那些红色的字迹在雨水中仿佛流淌的鲜血。
忽然,她抬起手,将食指指尖放入唇中,用力一咬。
一滴鲜红的血珠沁出,她决然地将指尖按在铁碑之上,血滴顺着碑文的缝隙蜿蜒而下。
刹那间,一道幽蓝色的光芒自她胸口的铜印中悍然溢出,沿着她的手臂逆流而上,仿佛一条活过来的光之血脉,直贯她的头顶百会穴!
剧痛与一股宏大的力量同时涌入脑海,她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泥水之中,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出了她最后的誓言:
“我以心血立约——凡入此社者,永不受饥寒之苦;凡背信弃义者,天地共诛!”
话音落地,整座铁碑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剧烈震颤起来。
以她血迹所染之处为中心,一道道细密的裂纹如蛛网般扩散开来,似乎与冥冥中某种古老而至高的力量产生了共鸣。
而百里之外,京城户部的机要密室之中,一张被供奉在紫檀木匣内的空白绢帛,在无人看守的情况下,无风自动。
丝滑的帛面上,竟缓缓浮现出与山后坊铁碑上一模一样的契约文字,字迹深沉,宛如天成。
仿佛自这一刻起,天地之间,已有无形之律,因此约而立,自此生效。
雨过天晴,第二日的山后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繁忙。
集市上人声鼎沸,新加入的农户们排着队登记,商人们则忙着与杜掌柜接洽新米的预购事宜。
一切都欣欣向荣,铁碑上“不受饥寒”的誓言,仿佛化作了最温暖的阳光,照在每个人心里。
然而,在这片以稻米和汗水为根基的热土之上,一种全然不同的风尚,正随着一个新开张的茶寮,悄然弥漫开来。
那茶寮的茶,没有本地粗茶的苦涩醇厚,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腻而奇异的芬芳,引得无数过路人驻足。
沈清禾赢得了土地与粮仓的战争,但她或许没有察觉,在那些袅袅升起的、惑人心神的茶雾之中,一场关乎人心向背、风俗纲常的战争,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