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赵复与林冲一同回到聚义厅时,已是星斗满天。林冲今日遭逢大变,心情激荡如沸汤翻涌,此刻早已身心俱疲,形神俱损。赵复见其神色萎顿,便唤来宋万,嘱其好生安顿林教头歇息。待宋万引着林冲去了,赵复径自去寻军师闻焕章。
推门入内,只见闻焕章正秉烛伏案,就着昏黄灯火,细细核对着桌上摊开的账簿。晁盖此番送上山的,不单是成箱的金银,更有此次精盐交易的详实记录。赵复素知晁盖为人磊落,对这账簿真假倒不甚在意,然闻焕章心思缜密,执意要亲自核对分明。
“寨主,林教头已安然上山了?”闻焕章听得脚步,头也未抬,口中问道。
“正是。”赵复应道,随手抄起案旁一盏冷透的茶水,仰脖“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口,虽是寒冬腊月,他少年气血方刚,又时常打熬筋骨,此刻心头似有团火在烧,倒也不觉寒凉。“林教头端的苦命!堂堂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竟被一个腌臜衙内逼迫至此!这赵宋朝廷,昏聩无道,实令人切齿!”
闻焕章此时已核算得七七八八,遂将账簿分门别类理好,收入箱箧之中。他抬眼瞧着赵复灌冷茶的模样,不禁莞尔,打趣道:“寨主正值青春年少,气血旺盛。这般憋着,恐非养生之道。何不早些寻个贤淑良配,也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应?”
赵复闻言,摆手笑道:“先生休要取笑。如今这世道,刀头舔血,哪得闲情想那儿女之事?”话虽如此,脑海中却不期然掠过一道倩影,挥之不去。他轻叹一声,续道:“俺干的是杀头造反的勾当,又有什么样的女子,肯将终身托付于俺这等‘贼寇’?”
闻焕章正色道:“寨主此言差矣。目下梁山基业初成,钱粮丰足,兵甲战马齐备,四方豪杰归心。偌大家业,岂能无后?众兄弟聚义梁山,虽为替天行道,救民水火,然山寨前程,终需有人承继引领。寨主若无妻室子嗣,时日一久,恐人心浮动,易生他念。那‘黄袍加身’的陈桥旧事,殷鉴不远啊!”
赵复却浑不在意,朗声道:“俺今岁方十六,正当年少!昔日前朝周世宗有言:‘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三十载后,俺不过四十六年纪。想那汉高祖刘邦,四十八岁方起兵反秦;汉昭烈帝刘备,四十六岁尚在荆州寄人篱下,慨叹‘髀肉复生’。俺如今风华正茂,又有何惧哉?”
闻焕章知他少年意气,仍苦心劝道:“寨主年富力强,自是不假。然婚姻大事,关乎根本,非同儿戏。自古成大事者,岂有孤家寡人之理?纵无正妻,亦需留下血脉。现下山寨头领尚少,人心齐整。待日后四方英豪汇聚,纵然皆是替天行道的好汉,见寨主孑然一身,无妻无后,难保无那心怀叵测之徒,觊觎这梁山基业!”
赵复心知闻焕章所言,实为稳固人心之良策。他身负后世千年见识,又曾为开国之君赵匡胤,深谙其中道理。成家立业,在华夏家国同构之思下,确能令人心安。只是……若此刻娶妻生子,有什么时间来教导后代,如何让后代遵循自己理念,不背叛这天下百姓?他心中那翻天覆地的念头,此刻尚不足为外人道。梁山上下,包括眼前这位军师,大抵都以为他日若推翻赵宋,不过另立新朝,做个对百姓好些的皇帝罢了。
然赵复心中所思所想,却不是要掀翻的不是赵宋朝廷,而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宝座,是那“君父”凌驾万民之上的纲常!纵使此路艰险万分,会招致天下反对,甚至眼前并肩的兄弟亦可能拔刀相向,他亦在所不惜!只为那天下无数如“阿芷”般受尽欺辱的女子,为那千千万万被官府逼上梁山的穷苦百姓,这苍茫大地,再也容不得一个皇帝了!纵使明君在世,爱民如子,谁又能保其子孙代代贤明?
至于推翻赵宋,赵复视之如探囊取物。观当朝吏治腐败,军备废弛,只需梁山稳扎稳打,积蓄力量,待那四方烽烟(田虎、王庆、方腊等)并起,先定山东,再图河北、淮南,届时三路大军直捣汴梁,一统江山可期。
然攻城略地易,治国安邦难。赵复扪心自问:自己能否在滔天权势前守住本心,不走回老路?麾下这些梁山兄弟,如今凭着一腔对贪官污吏的恨意追随于他,他日功成,又有几人能真正舍己为公,奉天下万民为主?更遑论那些享尽大宋百年国祚之利的士绅豪强!仅仅一个“降息减租”已令其怨声载道,若日后推行“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等手段,其反扑又将何等酷烈?念及此处,赵复眉头深锁,陷入沉思。
闻焕章见他神色凝重,低声探问:“寨主面色不豫,可是有何烦难,莫不是身体不适?”
赵复忽抬头问道:“先生,依你之见,是那上古尧舜禹汤治国之道好,还是当今赵宋的治法好?”
闻焕章闻言一怔。他深知这位少年寨主酷爱读书,闲暇时手不释卷,山寨里戏言“若要寻梁山文气最盛处,寨主床头书堆最是冲霄”。虽不明此问深意,闻焕章仍答道:“自是先贤圣王之道!尧舜禹汤,乃万世帝王楷模。今观赵宋朝堂所为,直如桀纣再世!想太祖皇帝何等英明神武,若见子孙如此败坏江山,怕不要气得掀了棺椁,跳出来亲手打杀了这些不肖子孙!”
赵复听罢,嘴角微扬,暗道:“是该狠狠打杀一番。”
闻焕章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惊觉,失声道:“寨主!你……你莫不是读书入了魔,竟想效法上古,行那‘禅让’之制?!”
赵复哑然失笑:“先生何出此言?”赵复当然知道禅让制是不可能的,但是把皇帝关进制度的笼子里还可以的。
“寨主!我的好寨主!”闻焕章急得起身,苦口婆心劝道:“那些古书是教人明理的,岂能生搬硬套?禅让之制湮灭千年,如何还能行于当世?如今一路之民,便胜过上古举国之人!若行此制,必致群雄并起,天下大乱!五代十国,血沃中原的惨景,只怕要重现人间啊!”言罢,额角已见冷汗。
赵复忙安抚道:“先生多虑了。俺岂不知禅让不合时宜?俺所思者,乃上古圣王,究竟凭何治国安邦?”
闻焕章闻言,心下方定。不谈禅让便好,论起治国,他精神陡振:“无他,唯在‘知人善任’四字!尧舜禹之所以为圣,在其明察秋毫,量才施用。善治水者使之治水,善掌火者使之掌火,善织造者使之织造,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天下焉能不治?”
“那缘何今之大宋,朝堂昏聩至此?莫非是那赵佶孺子,不知善任贤才?”赵复追问道。
闻焕章听得赵复竟以“孺子”呼当今天子,心头一跳。寻常山大王,不过骂声“昏君”、“狗皇帝”,赵复这般如长辈叱责小辈的口吻,实属罕见。他定了定神,愤然道:“正是!庙堂之上,尽是些谄媚阿谀、尸位素餐之徒!”他呷了口茶,愈说愈气:“蔡京老贼,贪墨专权多年,可有一人敢劾?童贯一介阉竖,竟能总督西军,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更有那高俅,不过东京城里一个踢球帮闲的破落户,只因攀附端王(即登基前的宋徽宗),竟也做得殿帅府太尉!如此朝廷,焉能不昏!”
“这便是俺的疑惑了。”赵复目光灼灼,“先贤之时,既无儒家经义,亦无后世礼法,缘何便能知人善任,英才辈出,治国有方?”
“此乃圣王慧眼识珠,唯才是举之功!但能如此,何愁无治国安邦之才?”闻焕章笃定道。
“然则,”赵复话锋一转,直指核心,“那儒家经典之中,可有半分治水之理?可有半句生火之方?可有片言织造之术?俺也读过不少圣贤书,依俺看,如今这些‘经典’,怕是把孔圣人从坟里请出来,他也认不得自家门庭了!只空谈些‘修身’、‘齐家’的虚理,却不教人实实在在‘做人’的学问!先生,你说这等‘儒家’,如何治得了天下?”
闻焕章至此,终于彻悟赵复胸中丘壑。他深知眼前少年想开启天下万民之心智,此志存高远,心雄万夫,其意已决,劝阻亦是徒然。然他仍肃然道:“寨主之志,焕章已明。只是……此路亘古未有!自始皇帝立皇帝位以来,无论后世明君昏主,其心所系,莫不以‘君临天下’、‘统御万民’为第一要务。寨主若欲行此道,实乃逆天而行,荆棘载途,万难无比!”
“难?”赵复拍案而起,豪气干云,“难又如何!这等儒家,只会令王朝兴替,周而复始!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降,多少王朝奉其为圭臬?可有国祚超过三百载者?强盛如李唐,煌煌盛世,不也只享国二百八十九年?若俺赵复只为自家坐那龙椅,这儒家自是极好,最合帝王心意!然俺心中所念,是这天下苍生,是这‘百姓之天下’,而非‘俺赵复一人之天下’!若真存此心,这儒家,便万万要不得了!”
闻焕章闻此惊世骇俗之言,心头剧震,彻底为之折服。当初他投效梁山,只道赵复是个心存仁念、欲救黎民于水火的豪杰。诚然,儒家亦讲“爱民如子”,然其根基,终是维护帝王一家一姓之江山,所谓“爱民”,不过是为君权永固的手段。而赵复之言,竟是要颠倒乾坤,以“万民福祉”为根本,在这根基之上再造山河!此乃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之异论!
闻焕章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寨主眼下所为,焕章倾力支持。然,若他日寨主真能问鼎九五,欲行此开天辟地之事,前无古人可鉴!若成,则万民拥戴,基业或可绵长;若败……恐顷刻间,便是身死国灭,万事成空!届时,寨主之敌,岂止于天下儒生?恐……恐天下万民都会被裹挟,亦将与寨主为敌啊!”言及后果,他声音微颤。
“这,俺岂能不知?”赵复神色凛然,起身踱至窗前,望着中天皓月,“前朝旧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依样画瓢,自无大错。纵使王朝不能千秋万代,享个一两百年国运,众人亦可安享富贵。初时或能好些,然时日一久,豪强必起,兼并土地;贪官污吏,横行无忌;庙堂之上,党争倾轧。而俺的后代子孙,仍可锦衣玉食,安享尊荣许多年。”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声音陡然激昂:“然则,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千百年后,焉知不会又有一个活不下去的少年郎,对着俺今夜所见的这同一轮明月,盘算着如何推翻俺所建的王朝?一切苦难,一切轮回,不过重演!而这轮回之中,真正受尽煎熬、流尽血泪的,是谁?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年仅得果腹的农夫!是那些在作坊中日夜操劳,所得工钱尚不足抵税的工匠!待到天下板荡,烽烟再起,最先化为齑粉的,不正是他们吗?多少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少稚子失怙恃!这累累血债,最终不过被新朝帝王登基时,那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彻底掩埋!”言至痛处,赵复一拳击在窗棂之上,震得烛火摇曳。
闻焕章默然良久,心中翻江倒海。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窥见赵复那如星火燎原、又似孤峰擎天的内心。这究竟是怎样一颗心啊!
“先生,”赵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无比坚定,“这条路,千难万险。然……俺已错过一次,不想,也不能再错第二次了!先生,可愿助我?”
错过? 闻焕章心头疑云掠过,赵复之言每每出人意表。但他不再多问,长揖到地,恳切道:“寨主连这万里江山都可舍却,焕章一介书生,又有何惜?能辅佐如此雄主,行此开天辟地之伟业,纵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若侥幸功成,青史之上,岂不共留一段千古佳话?”
“好!”赵复精神一振,“是以,当下便要迈出第一步!俺可助百姓均田减赋,可解其倒悬之苦。然归根结底,他们能真正依靠的,唯有自己!唯有使其心明眼亮,通晓事理,方能免于后世再受盘剥欺压!请先生即刻着手,广招识文断字之人,不拘出身,但凡通晓文墨,皆可请上梁山!每月奉上五贯钱,衣食全包,专司教习识字!先从俺的亲卫营教起,次及战兵,再至辅兵、工匠、杂役……务使山寨上下,人人皆能识文断字!等到后续时机一到,则开始教导这天下真正的至理”
闻焕章略一沉吟,道:“焕章在东京城中,倒识得几位设帐授徒的先生。只是……寨主如今身份,恐难令其甘心投效这‘水泊梁山’。”
“无妨!”赵复断然道,“便有劳先生亲笔修书数封。说来也巧,俺不日亦将亲往东京一行。”
“寨主要去东京?”闻焕章一惊,“可是为林教头家眷之事?”
赵复颔首:“正是。林教头最是顾念家人,若不将其妻小接回,恐其心难安,久必成疾。再者,俺此行亦要与时迁兄弟一道,将东京城内的眼线暗桩铺设妥当,为日后大计,早做绸缪。”
“原来如此。”闻焕章了然,“寨主放心,焕章这便修书,定当竭尽全力。”
翌日清晨,聚义厅上。
赵复升坐虎皮交椅,众头领分列两厢。他目光如炬,一一分拨:
“卞祥哥哥,这个月与抱犊山田虎的盐马交易,便劳烦你走一遭。诸事需得谨慎,提防那厮耍诈。”
卞祥踏步出列,声如洪钟:“寨主放心!教与俺便是!那田虎若敢起半点黑心,俺手中这柄开山钺,定叫他晓得厉害!”
“俺此番东京之行,归期难定。若下月此时未归,便由縻貹哥哥接替卞大哥。”赵复续道。
縻貹叉手应诺:“领命!”
“王教头、林教头,”赵复看向二人,“山寨操练,托付二位。特别关于马军,唐斌兄弟一人恐难周全。林教头弓马娴熟,烦请辛苦些,协助唐兄弟,教导马军。”
王进、林冲双双抱拳:“谨遵寨主将令!”
昨夜林冲上山消息传开,王进闻知故交来投,喜不自胜,夤夜便寻去,二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皆被高俅所害,同病相怜,把酒叙旧,直至深夜。
“其余众位兄弟,”赵复环视众人,“每日操练,断不可松懈!各营参军均已配齐。各千户、百户须与参军同心协力,督促士卒每日习字。然军中自有法度,参军不得擅自干涉千户、百户战训事宜,各司其职,不得僭越!”
众头领轰然应喏:“得令!”
最后,赵复目光落在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三位水军头领身上。如今梁山财货充足,大肆购船造舟,几乎将周本船行的船只买空,又延揽能工巧匠于山寨设厂自造。八百里水泊之上,梁山水军早已非昔日几叶扁舟可比。
“水军之事,全赖三位哥哥了。水战之道,深奥艰险,操练尤苦,非陆战可比。三位哥哥多多受累!”
三阮齐声应道:“哥哥说的哪里话!我兄弟三人有今日,全仗哥哥提携!但有阮氏三雄一口气在,管教这八百里水泊,稳如磐石,万无一失!”声震屋瓦,豪气干云。
赵复深知水军非一日可成,后世素有“百年海军”之说。虽当世不必如此之久,然其操练之严苛,确远胜步骑。他微微颔首,以示嘉许。
“俺离山期间,山寨一应大小事务,悉由闻军师调度决断!”赵复言毕,目光投向闻焕章。
此时的闻焕章,心志已与赵复紧紧相连,他迎着赵复的目光,沉稳点头,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寨主但放宽心,山寨有闻焕章在,万事皆安。”
诸事分拨已定,再无挂碍。赵复遂点起十余精悍亲随,各跨骏马,离了金沙滩,下了梁山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