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州城内,青州两路大军败绩,尚未传至此处。这郓州府衙深处,却仍是另一番光景。但见朱漆大门紧闭,堂上明镜高悬,却照不尽一堂昏聩。知县端坐于公案之后,身着便服,手捧一盏香茗,正与几个心腹幕僚围坐叙话。堂内炭火烘得暖洋洋,熏香袅袅,一派安逸景象,哪似有半分行军打仗的紧张气氛?
那为首一个幕僚,生得尖嘴猴腮,留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姓苟名仁,最是善于揣摩上意。此刻他见知县心情颇佳,便凑上前去,满脸堆笑,拱手谄媚道:“大人高见!此番配合青州慕容知府围剿梁山,实乃一着妙棋,可谓稳坐钓鱼台,坐收渔翁之利矣!想那梁山泊一群草寇,虽有些虚名,终究是乌合之众,难成气候。今有青州慕容知府遣派精兵强将,如秦明、花荣之辈,皆是万夫不当之勇,在前猛攻。我郓州官兵,只需谨守各处关隘要道,断其归路,待那贼寇与青州军杀得两败俱伤、筋疲力尽之时,我等再以逸待劳,出奇兵截杀,岂不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待到捷报上传京师,朝廷论功行赏,大人您坐镇后方,运筹帷幄,调度有方,这升迁之喜,岂不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啊!”言罢,一双鼠目之中,尽是讨好邀功的精光。
那知县听得这番言语,恰似三伏天饮了冰酿,浑身舒坦。他轻轻捻着颌下几缕胡须,脸上得意之色愈发浓重,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方才开口道:“本官在这郓州任上,已近三载,不久或将另有委用。若是离任之前,能借此东风,将这伙为祸地方的梁山贼寇一举剿灭,也不负朝堂圣恩。他日到了新任所在,同僚问起,也好说本官是剿匪安民的有功之臣,面上也光彩得多。尔等尽心竭力辅佐本官,届时自然也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堂下众幕僚闻听此言,如同得了号令一般,纷纷起身,打躬作揖,谀词潮涌。这个道:“大人深谋远虑,非我等所能及!”那个说:“全仗大人洪福,我等方能沾光!”一时间,满堂尽是奉承之声,喧嚷不休。
却见那堂下末尾处,坐着两条大汉,正是马兵都头美髯公朱仝,步兵都头插翅虎雷横。他二人虽身着公服,位列堂上,然面色凝重,眉宇间深锁着一团忧色。朱仝生得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一部虎须髯,飘洒胸前,端的是一表人才;雷横则是紫棠面皮,一部扇圈胡须,性格暴躁,性如烈火。此刻,朱仝耳中听着那苟仁幕僚的妄言,字字句句如同钢针也似,扎在心坎之上。他暗自思忖道:“那梁山能够啸聚山林,岂是等闲之辈?那青州军马虽众,秦明、花荣虽勇,然梁山八百里水泊,地势险要,岂是易与之敌?这班酸儒,只知在衙内纸上谈兵,哪晓得江湖凶险,战场无情!”
那雷横在一旁,更是如坐针毡。他性子本急,见这满堂之人皆沉醉于虚妄美梦之中,不由得心下焦躁,暗自冷笑道:“这起子蠢材,只道功名富贵唾手可得,却不知大祸将至!那赵复年纪虽轻,手段却极高强,梁山如今兵精粮足,岂是容人轻侮的?”
知县目光扫过全场,恰见朱仝、雷横二人低头沉默,与满堂的热闹格格不入,眉头不禁微微一蹙,心中略感不悦。只是他此刻正被众人的奉承捧得飘飘然,这点不悦也如微尘般,瞬间被淹没。他放下茶杯,提高了声调,意气风发地道:“诸位但放宽心!待青州捷报传来,本官定当在呈递上官的奏折之中,为各位一一表功。届时,你我同沐皇恩,共享荣华富贵,岂不快哉!”说罢,他环视众人,目光在朱仝、雷横身上刻意停留片刻,见二人仍无动静,便带着几分敲打的意味,沉声问道:“朱都头、雷都头,你二人乃是本州倚重的武官,今日为何这般沉默寡言?莫非是觉得本官此番谋划,有何不妥之处么?”
朱仝闻声,心中猛地一紧,连忙起身,抱拳躬身,恭敬答道:“大人明鉴!小人绝无此意。只是……只是小人心下思量,那梁山贼寇颇为狡诈,用兵往往出人意表。我郓州城虽已严守关隘,然仍须谨防其声东击西,绕道来袭我城池根本。故而心中反复推演防备之策,一时失神,还望大人恕罪。”
雷横也赶忙站起,接口道:“正是!朱都头所虑,亦是小人担忧。大人,末将愿与朱都头一同,即刻去巡查四门,增派岗哨,加意提防,务必确保我郓州城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知县见他二人对答如流,言辞恳切,脸色这才稍稍缓和,摆了摆手道:“嗯,你二人有此忠心,谨慎从事,自然是好的。不过也无需过分紧张,自扰阵脚。此番剿匪,主力乃是青州雄兵,我郓州不过是协同策应,守住门户便是大功一件。那梁山贼首赵复,不过一黄口孺子,侥幸得了些虚名,在朝廷大军面前,何异于螳臂当车?你等只需按部就班,遵照本官吩咐行事即可,切莫胡乱猜疑,扰乱了军心。”说罢,便不再理会他二人,重新端起茶杯,又与那苟仁等幕僚谈论起日后升官发财的风光景象,言笑甚欢。
朱仝、雷横二人垂手侍立,心中那份忧虑却如阴云般愈发浓重。他二人身负干系,曾得晁盖密嘱,深知梁山底细。那赵复自上山以来,整顿山寨,立法度,施仁义,四方豪杰归附者如云,岂是知县口中“黄口孺子”可比?听着满堂不切实际的喧嚣,二人只觉得背脊发凉,仿佛那梁山复仇的刀锋,已悬于头顶之上。
又捱了片刻,二人实在觉得气闷难当,便寻了个由头,告退出来。离了那昏聩扰攘的府衙,仿佛才得以喘息。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沉重。雷横压低声音道:“哥哥,这衙门里是片刻也待不得了!你我且去寻宋公明哥哥,商议个对策才是。”
朱仝点头称是:“正是此理。公明哥哥见识高明,或能有以教我。”
原来那及时雨宋江,日前因天气骤寒,不慎染了风寒,已告病在家休养数日。二人径投宋江住处而来。到得门前,只见宅院寂静,通报之后,有小厮引二人入内。穿过庭院,来至内室,但见宋江正倚在卧榻之上,身上盖着薄被,面色略显苍白,不时低声咳嗽。见朱仝、雷横进来,他强打着精神,撑起半个身子,声音沙哑地问道:“二位贤弟……不在衙中应卯,怎得闲暇来看愚兄?可是州衙里,有何要紧事体?”说着,又掩口咳嗽了两声。
朱仝忙上前一步,扶住宋江,简要将方才府衙内知县与幕僚们的言论,以及自身的担忧说了一遍。末了,他忧心忡忡地道:“公明哥哥,如今知县相公被那剿匪成功的虚名迷了心窍,一心要攀附青州慕容知府,对梁山实力浑然不察。我与雷贤弟几番委婉进言,皆如石沉大海。那赵复岂是池中之物,此番若真个刀兵相见,郓州城小兵微,如何抵挡?只怕要惹来泼天大祸,殃及满城百姓。我二人身处其位,心实焦急,特来请哥哥拿个主意。”
雷横也接口道:“公明哥哥,您是知道的,天王早有嘱咐,令我二人莫要卷入此事。可眼下知县一意孤行,我等若强行违拗,恐遭疑忌;若听之任之,又恐祸事临头。真真是进退两难,如坐针毡!”
宋江听罢,双眉紧锁,沉吟不语。他接过雷横递来的一块手帕,擦了擦额角虚汗,眼中光芒闪烁,显然在急速思索。过了半晌,方缓缓开口道:“唉,此事……说来棘手。这次合兵进剿,乃是青州慕容彦达知府一力主张。那慕容知府,仗着宫中慕容贵妃的势要,向来急功近利,行事霸道。知县相公欲借他之力,图个晋升之阶,也是官场常情。只是……他低估了梁山的能耐,也高估了青州军的胜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朱、雷二人焦虑的面庞,声音虽弱,却透着一股清醒,“你二人身在公门,心系旧谊,又顾及身家性命,这番为难,愚兄深知。晁天王的嘱咐,是老成持重之言。梁山今非昔比,赵复更乃人中之龙,青州军贸然去撩虎须,胜负之数,实未可知。”
朱仝叹道:“哥哥所言,一语中的。我在衙中听得他们妄言什么‘瓮中捉鳖’,直如痴人说梦。梁山猛将如云,谋士如雨,岂是易与之辈?郓州这点兵力,守城尚且不足,遑论主动进剿?”
雷横性子更直,愤然道:“方才那知县竟还说赵复是‘孺子’,说梁山是‘乌合之众’,真真可笑!若非身在公衙,我几乎要按捺不住。哥哥,如今之势,如烈火烹油,一触即发,须得早寻退步抽身之计才好。”
宋江微微颔首,咳嗽几声,低声道:“为今之计……唯有再去寻晁保正商议。保正与梁山渊源最深,或能设法与那边通个消息。若万一事有不谐,郓州城破之时,还望梁山众位好汉看在往日情分与保正颜面上,能保全你我兄弟以及家中老小,莫要伤了这郓州根本。”
这宋江一番话,看似忧国忧民,实则全是私心。朱仝、雷横二人急急来寻,哪里是真的为民担忧,是怕自己多年来在郓州经营的地位、人脉、家业,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毁于一旦。
此番心思被宋江说破,那雷横闻言,嘿嘿一笑,说道:“公明哥哥说的是至理名言。我跟朱都头在这郓州地面上,吃着皇粮,办着公差,一家老小,房舍田产,皆在于此。若真个闹到兵连祸结,玉石俱焚,咱们这点辛苦积攒的家业,岂不付诸东流?天王既有先见之明,咱们自当听从。只盼保正能说动梁山,莫要将怒火延烧过甚。毕竟青州军是主犯,我郓州……说起来也不过是胁从。只要战火不波及城内,保全你我身家性命,便是上大吉了。”
朱仝却面色依旧凝重,带着几分书生气说道:“话虽如此,我等食朝廷俸禄,终究……唉,但愿梁山好汉,真如传言所说,是替天行道,仁义之师,莫要效那寻常流寇,行那劫掠屠城之事,方不负‘忠义’二字。”
雷横听了,颇不以为然,略带讥讽道:“哥哥到此时,还念着这些虚名作甚?如今这世道,官府尚且如此昏聩,苛政猛于虎,你我能在夹缝中求存,护得家人周全,已是万幸。甚么忠义,甚么名声,都是身外之物。若真个城破,刀剑无眼,谁还管你是真心为公还是虚与委蛇?保住饭碗和性命,才是顶顶要紧的实在勾当!”
朱仝被他说得面皮发烫,欲要反驳,却又觉无言以对,只得长叹一声,黯然道:“贤弟所言……也是实情。只是心中终究难安。”
宋江在一旁见他二人言语有些扞格,恐生口角,便又咳嗽几声,出声打断道:“二位贤弟且住,莫要争竞。当务之急,是同心协力,共度难关。保正那边,我即刻便遣心腹之人,星夜去东溪村送信,陈明此间利害。你二人在州衙之中,务必愈加谨慎,言行小心,暂且虚与委蛇,莫要再与知县顶撞,只做好分内巡防之事,尽量拖延时日。一切待我与保正通消息后,再作计较。”
朱仝、雷横见宋江安排得有条有理,心下稍安,齐声应道:“全凭公明哥哥主张。”
三人又压低了声音,商议了些如何应对官府可能的盘查、如何传递消息等细节。看看天色向晚,朱仝与雷横方才辞别了宋江,各自怀着满腹的心事,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