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偌大的将军府中,除了那个已经名存实亡的正妻身份,薛凝玉确实也别无其他可以依仗的资本了。她深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岌岌可危,就连那些新进的姨娘们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轻慢和不屑。
提及已故的任雪盈夫人,原本是将军府中绝对的禁忌话题,无人敢当众张扬提起,就连私下议论都要小心翼翼。薛凝玉今日竟然在房中叹息着喃喃念出这个埋藏已久的名字,不由让她的贴身丫鬟红姑大感惊讶和不安。红姑在府中也算是老人了,自然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夫人,您何必自贬身份与那等已故的女人比较呢?红姑连忙开口劝解,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紧张,那个任雪盈早已化作黄土,在老爷心目中,连您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您现在可是这府中唯一的正室夫人,地位尊贵,岂能与一个死人相提并论?
薛凝玉听到这话,却是冷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深深的自嘲和绝望:你懂个什么?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又岂能明白男人心中的那些弯弯绕绕?那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地位,可是你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深重!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窗棂望着远处的夜色,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她扫视了一眼四周,确认房中再无他人后,压低了音量,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你可曾仔细留意过,这些年来他陆续纳入府中的那些姨娘,个个都有她的影子在其中?有的眉眼相似,有的嘴唇酷似,有的身段相仿,甚至连个名字读音相近的,他都会格外宠爱一阵子!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就说那个现在最受宠的周姨娘吧,她不过是长了一双与任雪盈相似的眼眸和一对浅浅的酒窝,仅仅因为这点相似之处,就已经被他专宠了两年有余!而我这个正室,却连她的一个眼神都分不到。
任雪盈离世已有近十年的光景了,而府中的这些仆从也早已换了一茬又一茬,能够真正知晓当年那段隐秘往事的人,如今还能剩下多少?薛凝玉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当真让红姑如闻天书,顿时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接话。
红姑从小在府中长大,但对于十年前的那段往事,她只是听过一些零星的传言,具体的细节却是一无所知。现在听夫人如此说来,她才意识到那位已故的前夫人在老爷心中的分量竟是如此之重,重到即使人已不在世间,依然能够影响着他的一举一动。
薛凝玉说完这番话后,自己也意识到今夜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她深深叹了口气,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算了,这些陈年旧事说来又有什么意义?对了,那个二少爷可有消息传来了?
夫人放心,府门口的探子刚刚来报,二少爷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按照行程推算,大后天就能赶回府中。红姑赶紧回答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欣喜。
薛凝玉听到这个消息,终于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正的笑容。她立即吩咐道:那就赶快去打点二少爷的院落,里里外外都要好生打扫一番。你是知道的,那孩子从小就爱洁净,屋里但凡留有半点灰尘就睡不踏实,一定要收拾得纤尘不染才行。
夫人您放心,这事我们早就预备妥当了。红姑连忙保证道,自从二少爷离府求学以来,我们每天都安排专人去他的院子里仔细打扫,被褥床单也是定期更换,绝不会让屋里留有半点污垢和异味。就连他最爱的那几盆兰花,我们也是精心照料,如今正开得茂盛呢。
薛凝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眼中闪烁着母性的光辉。还好她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好儿子,儿子就是她在这将军府中的主心骨,也是她面对一切风雨的底气所在。苏家如今也就这么一个嫡子了,可谓是独苗一根,珍贵无比。
只要有儿子在,她在这府中的地位就如泰山般坚如磐石,不管苏将军如何冷落她,不管那些姨娘们如何得宠,她正室的位置就永远无人可以撼动。至于那些花枝招展的姨娘们,说到底不过是三年五载的新鲜玩意而已,根基浅薄,得宠也只是一时,根本不足为虑。
想到这里,她暂时将心头的苦闷和焦虑抛诸脑后,开始连串地吩咐下人,要他们好生打点儿子归来的一切事宜。从房间的布置到饮食的准备,从衣物的整理到书房的清洁,每一个细节她都要亲自过问,务必做到尽善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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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苏将军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在周姨娘那里歇宿过夜,只是前去用过一顿晚膳而已。席间他显然心事重重,神情恍惚,对于周姨娘的温声细语、柔情蜜意完全充耳不闻,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游离的状态中。
周姨娘察言观色,自然能够感觉到将军今夜的异常。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询问:将军可是朝堂上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妾身虽然不懂政务,但愿意为将军分忧解难。
苏将军只是摆了摆手,并未多言。他机械地用着餐食,脑海中却在想着其他的事情。今天在苏九儿院中发生的一切,让他不禁回想起了许多往事,那些被他刻意封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如今却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饭后他便匆匆告辞离去,也没让太多人跟随,只带了一个贴身的老仆便独自在府中闲逛。他漫无目的地在各个院落间穿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极为僻静的小院前。
这处小院位于将军府的最深处,平日里人迹罕至,周围被高墙围绕,显得格外幽静。小院的门扉紧紧闭合,上面挂着一把已经生锈斑斑的大铜锁,门扉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和蛛网,显然是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苏将军在院门前静静凝视了良久,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情感。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扇斑驳的木门,仿佛在抚摸着什么珍贵的回忆。最终,他下定决心,使出全身力气,一把将那把厚重的铜锁硬生生地砸开,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推开门扉的那一刻,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岁月的尘埃和潮湿的霉味。院落之内更加冷清萧条,曾经精心栽种的花草如今已经荒芜,只剩下几缕枯黄的残茎在夜风中瑟瑟摇摆。院中的石径被杂草覆盖,曾经的小阁楼门窗残破不堪,木质结构已经开始腐朽,整个院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怆。
他在院中伫立了片刻,任由回忆如潮水般涌来。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承载着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随即,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那扇早已破败不堪的门扇,走进了阁楼内部。
屋内的情况比外面更加凄惨,除了几件简简单单的陈设外,别无他物。所有的家具都被厚厚的灰尘所笼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腐朽的气息。蜘蛛网遍布每一个角落,显示着这里多年来的荒凉和寂寞。
靠里面的一间屋子里有张木床,床上还铺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薄被。被子上布满了灰尘和污渍,边角处甚至有被虫蛀的痕迹。苏将军看到这一切,心中涌起巨大的痛楚,但他毫不在意这些,缓缓在床边坐下。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床薄被。手指在被面上缓缓逡巡,每一次触碰都引起一阵阵灰尘飞扬,呛人的空气令他的眼睛微微泛红,但他却似乎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
最终,他索性将整床被子都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紧,然后低头深深埋入被心,似乎在嗅寻着什么久远的余香。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就算当年真的有什么熟悉的味道留存于此,现如今也早已消散得干干净净。他能嗅到的,不过是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岁月的腐朽气息而已。
阿盈......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深深的颤抖和痛苦,我来看你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终于鼓起勇气来到这里。
他紧紧抓住被角,手指用力到泛白,指节都在轻微颤抖: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你...你后悔当初的选择吗?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你还会选择那条绝路吗?
这个小院,正是当年禁锢过任雪盈的地方。当年两人感情破裂后,苏将军一怒之下将她囚禁在此,本想让她反省忏悔,却没想到最终酿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自从那场惨剧发生之后,这处院落就被彻底封闭,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半步,就连打扫的下人也被严厉禁止进入。
苏将军更是有意避开这里,每次路过都要绕道而行,生怕一见旧景便触景伤情,勾起那些痛苦的回忆。任雪盈这三个字,已然成了他心头永远的鱼刺,无人敢贸然去触及,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去想起。
然而今夜他却莫名其妙地被什么神秘的力量牵引而来,鬼使神差地推开了这扇多年无人问津的门扉。或许是因为今天在苏九儿那里看到的一切,让他想起了这个女儿的母亲,想起了那个曾经深深爱过却又深深伤害过的女人。
推开门的那一刻,曾经的一幕幕仿佛重现在眼前。他仿佛看到了她曾经使用过的物件,听到了她曾经的笑声和哭泣声,感受到了她曾经的温暖和绝望。心头顿时被针扎般的刺痛感遍布全身,那种痛楚几乎要将他撕裂,但他却不忍就这样转身离开。
阿盈,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派人寻找诺儿的下落,我找遍了大江南北,访遍了名山大川,可是我始终找不到他的踪迹......苏将军的喉头哽咽,声音变得嘶哑,那孩子恐怕是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他那么聪明,那么可爱,如果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十几岁了......
说到这里,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那个失踪的孩子,是他和任雪盈唯一的儿子,也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当年在任雪盈跳崖后的混乱中,年仅三岁的小诺儿神秘失踪,至今生死未卜。
他沉默了良久,才重新开口,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阿盈,好在我们还有个女儿...九儿她长大了,变得很像你呢。这些年来我确实亏欠了她太多,我承认我是个失败的父亲,但幸好现在还不算太晚,以后我一定会好好补偿她,绝不会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他抬起头,望着房间的某个角落,仿佛能够看到任雪盈的身影:她的性子,她的倔强,她的聪慧,真的很像你。今天我看到她保护那些侍女的样子,那种坚定和勇敢,简直就是年轻时的你。只可惜...只可惜你再也看不到她的成长了,看不到她如何从一个受欺负的小女孩蜕变成如今这般出色的姑娘。
夜风从破损的窗棂吹进来,带起一阵灰尘,也带走了他的叹息声。这一夜,苏将军在这个荒凉的小院中坐到了天明,直到晨曦初露,他才缓缓起身,将那床薄被重新铺好,然后悄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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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苏九儿的院落中,今夜却是一片欢声笑语。这一餐可谓是她来到将军府后吃得最为丰盛的一顿饭。她手下的那些侍女们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动用了各种关系和资源,精心烹调了满满一桌子的佳肴美餐。
有红烧肉、白切鸡、清蒸鱼、糖醋排骨、宫保鸡丁等等,每一道菜式都制作精美,色香味俱全。还有各种精致的点心和汤品,甚至连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燕窝银耳汤也准备了一大盅。整桌的宴席恍如宫廷大餐一般华丽,让人看了就食欲大增。
苏九儿扫视着这一桌子的丰盛酒菜,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她稍作停顿,便招呼侍女们一同入席,要大家坐在一起共同用膳。侍女们起初还推辞不敢,纷纷说着什么尊卑有别、主仆有序的道理,认为自己不配与小姐同桌用餐。
但在苏九儿那越发严肃的眼神注视下,她们最终还是满怀感激和忐忑地在桌边坐下了。这样的场景在等级森严的将军府中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任何一个主子都不可能与下人同桌吃饭,这完全违背了封建社会的等级秩序。
你们都是我的人,我自然会护佑你们到底。苏九儿举起酒杯,认真地看着每一个侍女,有我一口肉吃,就自然也有你们一口汤喝!我们既然要在一起生活,就要同甘共苦,荣辱与共。
这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却让在场的侍女们几乎热泪盈眶。她们一向身处社会的最底层,只有效命主子、任人驱使的份。从小到大,她们何曾被任何一个主子如此真心实意地看重和对待过?她们的小主人是真真正正地将她们视作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低微卑贱的奴仆。
小姐的恩德,我们永世难忘!春花颤抖着声音说道,眼中盈满了泪水。
是啊,我们何德何能,能够遇到小姐这样的好主子?夏荷也激动地说道。
其他的侍女们也纷纷附和,个个都是满脸的感激和崇拜。她们是何等的幸运,能够遇到这样一位慈祥仁厚、待人如亲的主子?这简直就像是上天的恩赐,让她们这些原本卑微如蚁的下人,也有了做人的尊严和希望。
激动之下,她们甚至还提议要举行一场朴素而庄重的拜把子盟誓仪式。春花率先开口:小姐,我们愿意与您结为异姓姐妹,从今往后生死与共,誓死保卫您的安全和尊严!
苏九儿听到这个提议,心中也是感动不已。她笑着点了点头:好,既然大家都有此心意,那我们就结为姐妹,从今往后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于是,在这个普通的夜晚,在这个简陋的院落中,一场特殊的结拜仪式开始了。她们没有什么贵重的贡品,只是点了几炷香,摆了几样简单的水果和糕点,然后一起跪在小小的神龛前,虔诚地许下了生死相依的誓言。
皇天后土在上,我等今日结为异姓姐妹,从今往后同心协力,患难与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心同德同进退。若有背叛姐妹情谊者,天地不容!
苏九儿端起酒杯,与每一个侍女一一碰杯,主仆之间的界限在这一刻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挚的姐妹情谊。她们一起喝酒,一起欢笑,一起畅谈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整个院落都洋溢着温馨和谐的气氛。
这一夜,她们谈到了很晚很晚,直到夜深人静,才各自散去休息。但是每个人的心中都留下了深深的温暖和感动,这将成为她们一生中最珍贵的回忆之一。
从这一夜开始,苏九儿的院落不再是一个冷清孤寂的地方,而是一个充满了温情和希望的家。而她们这些原本卑微的侍女,也不再是简单的主仆关系,而是可以生死相托的亲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