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阁长老天枢子带着满腔的无奈与那份未能送出的星辰请柬,黯然离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只在酒楼内激起片刻的涟漪,便迅速归于平静。云逸继续专注于面前那盘红烧灵蹄髈,仿佛刚才那段关乎大陆命运的插曲,还不如蹄髈的咸淡来得重要。
玄诚子与苏小婉默默吃着饭,心境却与前几日大不相同。亲眼目睹前辈如何轻描淡写地拒绝皇朝厚赠、平息祖地之乱,又如何将天机阁的最高邀请视若无物,他们对于“力量”与“境界”的认知,被一次次刷新。那种源自绝对实力的淡然与超脱,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们,使得他们面对外界愈发汹涌的暗流时,也能保持一份难得的平静。
酒足饭饱,云逸满意地擦了擦嘴,结算了饭钱(用的是最普通的灵石,并未因身份而受到特殊优待,或者说,掌柜的根本不敢多收),三人便离开了酒楼,在镇上寻了家干净的客栈住下。
夜色渐深,小镇灯火零星,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宁静。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约莫子时前后,一股极其隐晦、却带着某种宿命牵引般的波动,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笼罩了这座小镇,其核心,赫然指向云逸下榻的客栈!
客栈房间内,正盘膝打坐、梳理近日见闻的玄诚子猛地睁开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他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正在试图窥探此地,这股力量并非攻击性,却带着一种仿佛要厘定因果、窥测未来的诡异气息,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
隔壁房间的苏小婉也蹙起了秀眉,体内龙血微微躁动,似乎对这股外来力量颇为排斥。
唯有云逸所在的房间,毫无动静。
客栈屋顶,月光之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笼罩在宽大的、绣着阴阳八卦图案的黑色斗篷中,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仿佛能洞彻虚妄、却又带着一丝疲惫与沧桑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
他(或她)的手中,托着一个古朴的罗盘,罗盘指针正疯狂转动,最终颤巍巍地指向了下方的客栈。
“因果纠缠……命运之线于此汇聚……却又一片混沌,难以捉摸……”斗篷下传来低沉的、带着困惑的自语声,“此等命格……闻所未闻……”
他沉吟片刻,伸出另一只手,五指张开,指尖有无数细密如丝的灵光跳跃,仿佛在拨动着无形的命运之弦,试图更清晰地感知下方那特殊存在的命理轨迹。
就在他的力量即将触及客栈房间的刹那——
房间内,正躺在床上、似乎已然入睡的云逸,有些不耐烦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大晚上的,谁在那儿瞎拨算盘……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他这看似无意识的梦呓,声音不大,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法则。
屋顶上,那斗篷身影浑身猛地一僵!
他手中那古朴罗盘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指针瞬间崩断!指尖跳跃的灵光如同被无形的剪刀齐齐剪断,骤然熄灭!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反噬之力,顺着那无形的命运联系,轰然反馈回来!
“噗——!”
斗篷身影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他踉跄后退数步,差点从屋顶跌落,那双洞彻虚妄的眼眸中,充满了极致的骇然与难以置信!
“言出法随……因果逆反……这……这怎么可能?!!”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此界……怎会存在如此超脱命理之人?!他的命格……根本不是‘硬’能形容……那是一片……虚无!是连天道都无法定义的‘不存在’!”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神魂的震荡,再也不敢有丝毫窥探之心,深深看了一眼下方的客栈,身形如同融入夜色般,迅速消失不见,只留下屋顶那几点尚未干涸的血迹,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客栈内,玄诚子和苏小婉在那股窥探力量骤然消失的同时,也感到一阵轻松。他们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隐约猜到,定然是前辈出手(或者说,只是无意识的反应),化解了这次莫名的窥探。
云逸嘟囔完那句梦话后,便再无动静,呼吸均匀,似乎真的只是被吵到了,翻个身继续睡。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洒入房间。云逸神清气爽地起床,洗漱完毕,扛起扫帚和那根翠竹,招呼上玄诚子二人,准备继续赶路。
在客栈大堂结账时,那掌柜的看向云逸的目光,除了之前的敬畏,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昨夜屋顶的动静和那几点血迹,他自然是发现了,却不敢多问,只是心中对这位“圣师”的敬畏更深了一层。
走出客栈,迎着朝阳,云逸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天天气不错,适合赶路。”
玄诚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低声将昨夜感受到的窥探以及屋顶的异状禀报了一遍。
“哦?有人晚上不睡觉,跑屋顶上算卦?”云逸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算就算呗,还把自己算吐血了?这业务水平不太行啊。”
玄诚子:“……” 前辈这关注点,果然永远与众不同。
“前辈,依您看,昨夜那人……”玄诚子试探着问道。能施展那种层次的命运窥探之术,其来历定然不凡。
“管他是谁。”云逸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估计又是哪个闲得没事干,喜欢瞎琢磨的家伙。我命格硬,他们算不动,以后自然就消停了。”
命格硬……算不动……
玄诚子回想起昨夜那窥探力量骤然消失、以及对方疑似遭受反噬的情形,心中了然。恐怕不是“算不动”那么简单,而是试图窥探前辈的命运,本身就会遭到可怕的反噬!
“那……我们是否需要防备?”苏小婉也有些担忧。
“防备什么?”云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们算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难道就因为有人晚上睡不着觉瞎算卦,我们就不回家浇花了?”
苏小婉闻言,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是啊,在前辈眼中,那些试图窥探命运、搅动风云的存在,其行为恐怕就跟凡人夜里失眠数羊一样,无聊且毫无意义。根本无需在意,更谈不上防备。
三人再次上路,沿着乡间小路,不紧不慢地向着青云宗方向行进。
然而,他们想清静,有些人却不愿让他们清静。
就在他们离开小镇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道路旁的凉亭中,赫然出现了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正是昨夜在客栈屋顶吐血的那位斗篷客。此刻他依旧笼罩在宽大斗篷中,只是气息明显萎靡了许多,静静地站在一旁。
而站在凉亭中央的,是一位身着月白道袍、手持拂尘、仙风道骨的老者。他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周身气息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该站在那里,与周围的山水草木和谐共存。
见到云逸三人走来,那月白道袍老者上前两步,拂尘一甩,打了个稽首,声音温和而清晰:
“贫道天机子,忝为天机阁阁主。昨夜门下弟子无状,惊扰了圣师清梦,贫道特在此赔罪,还望圣师海涵。”
天机阁阁主!天机子!
他竟然亲自来了!
玄诚子和苏小婉心中一震。这位可是大陆公认的推演第一人,地位超然,如今竟然放下身段,亲自前来赔罪并拦截?
云逸停下脚步,看着这位闻名大陆的天机阁主,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哦,是你啊。没事,以后晚上别让人趴房顶就行,影响睡眠。”
天机子闻言,脸上那温润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苦笑道:“圣师教训的是,是贫道管教不严。”他看了一眼身旁那萎靡的斗篷客,“此乃贫道师弟,天璇子,擅长的便是‘命运卜算’之术。昨夜他感知到圣师气息特殊,一时好奇,妄动术法,遭了反噬,亦是咎由自取。”
云逸看了那天璇子一眼,点了点头:“嗯,是有点莽。算卦就算卦,怎么还把自己算吐血了?基本功不扎实。”
天璇子藏在斗篷下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想反驳,却又不敢,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天机子再次苦笑,他深知自己这位师弟在命运卜算上的造诣已是登峰造极,昨夜的反噬绝非“基本功”问题,而是眼前这位圣师的命格,根本就是卜算之道的禁忌!但他无法明言,只能转移话题:
“圣师,贫道此番前来,一是赔罪,二来……仍是厚颜,想请圣师移步,往天机阁一叙。”他语气诚恳,“并非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大劫预言,而是……贫道观圣师之道,超脱物外,暗合自然,或许能解我天机阁万载传承之困厄。”
“困厄?”云逸来了点兴趣,“你们天机阁不是算天算地算空气吗?还能有什么困厄?”
天机子长叹一声,脸上露出深深的疲惫与无奈:“圣师有所不知。我天机阁以窥探天机立世,却也受困于天机。历代阁主、长老,乃至杰出弟子,皆因窥探太多、背负太多,而不得善终。或遭天机反噬,神魂俱灭;或陷入命运迷雾,永世沉沦;或心魔丛生,道途尽毁……此乃我阁无法摆脱的宿命。”
他指着自己,又指了指身旁的天璇子:“便如贫道,虽窥得一丝炼虚门槛,却因强推大劫之象而伤及本源,寿元无多。天璇师弟更是因昨夜之举,道基受损……长此以往,天机阁道统,恐有断绝之危。”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深沉的悲凉。窥探天机者,终被天机所噬,这仿佛是悬在天机阁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云逸听完,摸了摸下巴,打量着天机子,又看了看那萎靡的天璇子,点了点头:
“哦,我明白了。你们这属于……职业病。就跟铁匠容易得肺痨,厨子容易手腕疼一个道理。”
职业病……
天机子和天璇子闻言,嘴角同时抽搐了一下。将窥探天机这等玄奥之事与凡俗工匠的伤病相提并论,这比喻……也太接地气了点。
“圣师……所言,虽粗俗,却也不无道理。”天机子勉强维持着笑容,“不知圣师,可有……化解之法?”
“化解?”云逸扛着扫帚,用空着的手指了指自己,“你看我像会算卦的样子吗?”
天机子一愣,看着云逸肩头的扫帚和翠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不就结了。”云逸理所当然地道,“我不会算卦,所以我也没你们那些毛病。你们要想不得这职业病,简单啊,别算了呗。”
“别……别算了?”天机子彻底愣住。天机阁的立身之本就是卜算推演,若不算了,那天机阁还是天机阁吗?
“是啊。”云逸点了点头,“天机这玩意儿,就跟路边的野花一样,看看就行了,非要去摘,容易被刺扎手。你们倒好,不仅想摘,还想把整片花园的土都翻过来看看下面埋了什么,不扎你们扎谁?”
他顿了顿,看着陷入沉思的天机子,补充了一句:“要我说,你们干脆把招牌改了,别叫天机阁了,叫‘顺其自然观’或者‘爱咋咋地门’什么的。没事扫扫地,种种菜,看看云卷云舒,不比天天盯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因果线舒服?”
天机子:“……”
天璇子:“……”
玄诚子、苏小婉:“……”
所有人都被云逸这番“高论”震得说不出话来。
把大陆最神秘的推演宗门,改成“顺其自然观”?劝一群以窥探天机为毕生追求的人,去扫地种菜看云彩?
这想法……未免也太天马行空,太……离谱了!
然而,天机子在最初的荒谬感之后,看着云逸那平淡却仿佛蕴含着至理的眼神,心中竟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悸动?
万载传承的宿命……无法摆脱的反噬……或许,真的只有跳出“算”这个圈子,才能找到真正的解脱之道?
他站在原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