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州的血色硝云虽已散去月余,但那场惨胜的阴影依旧笼罩在汴梁城的上空。
阵亡将士的抚恤、南方数州旱灾的赈济,如同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大陈这个新生王朝的肩头。
然而,在汴梁城东南角,那片被高墙围起的工部直属工坊区内,却另有一番景象。
此起彼伏的金属敲击声、锯木声、以及某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活力的喧嚣,与朝堂上的凝重、市井间的议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工部尚书赵老蔫,此刻正蹲在一台庞大的机器旁,花白的眉毛几乎拧成了疙瘩。
他身上的紫袍下摆随意地掖在腰带里,沾满了油污和木屑,若非那身官服,任谁都会把他当成个埋头干活的老匠人。
“这里,听见没?转到快的时候,有‘嘎吱’一声,跟耗子叫似的!”
他把耳朵贴近那飞速旋转的青铜飞轮,对着身旁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大匠说道。
“肯定是第三号轴承座没磨平,或者润滑的油脂里有杂质!”
“拆下来,重磨!换咱们新提纯的那种鲸油!”
“是,部堂!”几个大匠连忙应下,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们面前这台两人多高、结构复杂、由大量青铜构件、木质飞轮以及核心处一块被特殊力场约束、缓缓旋转的幽蓝色晶石碎片组成的庞然大物,便是工部如今最紧要的项目——“涡流三型”原型机。
与雄州之战时那些用于驱动“驱幽弩”的小型、不稳定版本不同,眼前这台机器,追求的是稳定、持久的动力输出,目标是将那源自幽能晶矿与王朝势运排斥所产生的“涡流效应”,转化为能够驱动大型工坊的可靠力量。
低沉的嗡鸣声持续不断,那是飞轮高速旋转与核心“涡流力场”稳定运转的声音。
连接在输出轴上的宽厚传动带,将动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工坊另一侧。
那里,一排沉重的锻铁锤正按照精确的节奏起落,将烧红的铁胚砸成各种农具的雏形。
旁边,一组复杂的连杆机构带动着数十个锯片,将合抱粗的原木轻松剖成厚薄均匀的板材。
效率之高,足以抵得上数十名熟练工匠同时劳作。
“力场稳定!”
“输出功率维持在设计八成!”
“连续运行超过三个时辰,核心晶石能量衰减在预期范围内!”
一名年轻官员捧着记录簿,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向赵老蔫汇报。
周围不少参与此项目的官吏和匠人脸上,也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喜悦。
历时近两年的摸索、失败、再摸索,这台凝聚了工部无数心血的机器,终于看到了成功的曙光。
这意味着,一种全新的、不依赖人力畜力、不受天气影响的强大动力源,即将诞生。
其意义,或许不亚于一场战争的胜利。
赵老蔫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更加严肃。
“都别高兴得太早!”
“听见那耗子叫没?一个小毛病,就可能让整台机器趴窝!”
“还有这传动带,热得烫手,多少力气白白浪费在摩擦上?”
“还有噪音!长时间待在这屋里,耳朵还要不要了?”
他连珠炮似的指出一堆问题,把众人刚升起的兴奋又压了下去。
“记录!”
“第一,轴承精度和润滑,是接下来半个月的头等大事!”
“第二,传动效率必须再提升至少一成!”
“第三,给我想办法降噪!加装隔音木板,或者在机器底下垫软垫,都去试试!”
“另外,‘四型’机的设计可以启动了,目标就是大型织坊和磨坊,功率要比这个大三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稍缓。
“我知道大家辛苦。”
“但想想雄州城下死去的弟兄,想想南方等着赈济的百姓。”
“咱们工部多出一分力,前方将士就多一分保障,天下黎民就早一日安居。”
“这台机器,不只是机器,是咱们工部对陛下、对天下的交代!”
众人神色一凛,纷纷躬身:“谨遵部堂教诲!”
就在这时,一名小吏快步跑来,低声在赵老蔫耳边禀报了几句。
赵老蔫神色一动,点了点头,随即对众人道:
“都按刚才说的,分头去忙!”
“我去去就回。”
……
皇宫,养心殿偏殿。
药味比月前淡了些许,但依旧萦绕在殿内。
陈稳半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衾,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眼神却比之前清亮了许多。
御医嘱咐仍需静养,不可过度劳神。
但堆积的奏章,关系国计民生,他无法全然放手。
此刻,他手中正拿着工部呈报上来的、关于“涡流三型”原型机测试成功的详细奏章。
在他榻前,张诚与王茹肃立一旁,等待着陛下的批示。
陈稳看得很慢,很仔细。
当看到机器连续稳定运行超过三个时辰,核心能量衰减符合预期时,他微微颔首。
当看到赵老蔫指出的一系列仍需改进的问题时,他嘴角甚至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才是他认识的赵老蔫。
不满足于已有成绩,永远追求更好。
“工部此事,办得不错。”
陈稳放下奏章,声音依旧有些虚弱,却带着明确的赞许。
“张相,后续筹建示范工坊所需钱粮,户部要优先保障。”
“王相,工部若需抽调各地能工巧匠,吏部要予以配合。”
“臣等遵旨。”张诚与王茹齐声应道。
张诚补充道:
“陛下,若‘涡流机’真能大规模推广,不仅军工生产能大幅提升,于农田水利、纺织锻造乃至漕运,皆有大利。”
“假以时日,必是我朝国力增长之重要基石。”
王茹也道:
“赵尚书与工部同仁,潜心实务,不慕虚名,此风当倡。”
陈稳点了点头,重新拿起朱笔,在奏章上缓缓批阅起来。
他的动作比健康时慢了许多,每一笔都似乎要耗费不少气力。
但字迹依旧沉稳有力。
“工部格物致知,利国利民,殊为可嘉。”
“‘涡流机’乃固本培元之器,着即拨付钱粮,于汴京及周边州府择地筹建‘示范工坊’三座……”
“所需物料、人手,由户部、吏部协同配合。”
“另,赵爱卿所虑船舶、水利之用,可着精干人手先行预研……”
批阅完毕,他轻轻舒了口气,将奏章递给张诚。
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他不得不闭目养神片刻。
张诚与王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陛下龙体为重,这些琐碎政务,臣等与太子……”张诚话未说完,便自觉失言,立刻停住。
陈稳缓缓睁开眼,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却并未追究。
“朕无妨。”
“你们先退下吧,朕……想去看看太后。”
“是,臣等告退。”
张诚与王茹躬身退出殿外。
陈稳在内侍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
他走到窗边,望向工部衙门的大致方向。
虽然相隔甚远,他仿佛也能听到那工坊区里传来的、充满活力的喧嚣声。
那不仅仅是机器运转的声音。
那是一个王朝,在伤痛中顽强复苏,在废墟上努力构建未来的声音。
动用能力,逆转战局,需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消耗王朝势运。
那么,通过这等惠及民生的格物之术,提升国力,凝聚民心,是否就能更快地积累势运,形成一种更为稳固、更为长久的良性循环?
这或许,就是他在病中,对那玄奥的“势运之衡”,一点新的领悟。
工部的跃进,不仅仅在于一台机器的成功。
更在于它点燃的希望之火,照亮了一条不同于单纯依赖个人伟力的、更为扎实的强国之路。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对身旁内侍道:
“摆驾,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