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租下老校区那套房子时,觉得这价钱简直像是白捡的。
二零一零年,那种成规模、包吃住的高考美术培训班还不像后来那么遍地开花,多是些小画室。他刚美院毕业,憋着股劲想自己干出点名堂,资金紧张,这套位于一楼的旧单元房,面积够大,租金却低得反常,自然成了首选。
搬进来那天,房东耷拉着眼皮,钥匙串在枯瘦的手指间哗啦作响,反复只强调一句:“晚上十点后,锁好门,谁敲也别开。”林老师只当是老人家对安全的老生常谈,没往心里去。
画室就这么开了张。十几个学生,白天来此挥笔涂抹,铅灰与颜料的气味混杂着年轻人的汗水和梦想,填满每个角落。傍晚放学,学生们叽叽喳喳散去,回到各自租住的小窝,这里便重归寂静,只剩下满室的画架、静物台,还有角落里那张林老师用来午休的旧沙发。
这天晚上,批改完最后一沓速写作业,墙上的老挂钟指针已颤巍巍地叠在了一和二之间。窗外夜色浓稠,雨声淅沥。林老师揉着发涩的眼眶,懒得再冒雨回远郊的出租屋,决定就在画室的沙发上凑合一宿。
关了大灯后,整个画室瞬间被黑暗笼罩,只有墙角那盏昏暗的小夜灯还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这盏小夜灯的光线非常有限,它只能勉强勾勒出画室里那些物体的大致轮廓,让它们在黑暗中显得影影绰绰,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在这微弱的光线下,石膏像大卫的身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那原本就有些空洞的眼神,在暗处更是显得深邃而神秘,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而那些随意堆放的画板,则像是被一层白布覆盖着的幽灵,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没有一丝生气。
雨点不断地敲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画室里回荡着,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孤独。它似乎在催促着人们快点入睡,进入那个属于梦境的世界。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混沌之际——
“咚、咚、咚。”
敲门声。清晰,固执,带着一种不急不缓的节奏。
林老师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是学生落下东西了?他趿拉着鞋,走到门边,下意识地凑近猫眼。
老式的猫眼,视野有限且微微变形。门外楼道的光线昏暗,空无一人。只有被雨水打湿的水泥地反射着一点微光。
“谁啊?”他提高嗓音问了一句。
无人应答。只有雨声。
敲错门了吧。他嘟囔着,折返回沙发,重新裹紧外套。
刚闭上眼。
“砰!砰!砰!”
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重,更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道,砸在门上,也砸在他的耳膜上。
林老师猛地坐起身。心脏无端地跳快了几拍。这不像恶作剧,更不像敲错门。深更半夜,谁会这样执着地敲一扇画室的门?他再次走到门边,这次动作慢了许多,又一次贴上猫眼。
视野里依旧空空荡荡。那扇对着楼道公共区域的、锈迹斑斑的铁栅门也静立着。
一种细微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他屏住呼吸,将耳朵轻轻贴在冰凉的门板上,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
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血液流动的嗡嗡声。
然后——
“咚…咚…咚…”
敲门声第三次响了起来!近得仿佛就贴着他的耳鼓!
但就在这极近的距离里,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击中了他。这声音…位置不对。一般人敲门,手抬起,落在门板的中上部,声音沉实。可现在这声响,却异常的低闷,像是从…门的左下角传来的?
一股冷气猛地从他胃里窜起。他几乎是僵直地,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和诡异的好奇心驱使着,再一次,缓缓地,将眼睛凑近了那个狭窄的猫眼。
这一次,他鬼使神差地调整了角度,视线不再是平视前方,而是艰难地、竭力地向下方——那敲门声传来的左下角——挪去。
猫眼的视野边缘扭曲得厉害,模糊不清。
他调整着焦距,瞳孔适应着黑暗。
终于,他看到了。
门板左下角,楼道地面那片湿漉漉的水光映照出的微弱光线里,蜷着一个小小的影子。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脑袋奇大、身子佝偻缩成一团的孩童轮廓。它的皮肤是彻底焦黑的,像是被烈火舔舐后又凝固的炭,表面布满可怕的皱褶和裂纹。它正仰着脸——如果那还能称之为脸的话——一下,又一下,用那焦黑蜷曲、分不清是指骨还是残骸的前端,叩击着冰冷的门板。
仿佛感应到他的注视,那东西叩击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它极其缓慢地,将那颗硕大得不成比例、焦黑可怖的头颅向上抬了起来。
猫眼那扭曲的视野,瞬间被两只巨大的、几乎撑裂眼眶的眼球填满了。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浑浊的、死寂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又像深渊的入口,正直勾勾地、穿透了门板,死死地“看”进了他的眼睛里!
“嗬——”
林老师猛地向后弹开,喉咙里挤出半声窒息般的抽气,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墙上的画框簌簌作响。无边的寒意瞬间攫紧了他,血液仿佛冻结。他连滚带爬地逃到画室最深处,蜷缩在沙发与墙壁的夹角,死死盯着那扇门,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门外,那缓慢、固执的叩击声,又响了起来。
咚……
咚……
咚……
再无间断,直到窗外天光微明,第一缕灰白的光线渗入室内,那索命般的声响才倏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老师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颤抖着抓起手机。房东的电话刚一接通,他便语无伦次地低吼出来:“这房子我不租了!今天就搬!现在就搬!”
他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有一种近乎崩溃的坚决。
匆忙收拾最关键的东西时,隔壁一个同样早起、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隔着防盗窗看着他慌乱的举动,似乎明白了什么,浑浊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怜悯。她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低沉,仿佛怕惊动什么:
“造孽啊……那家子人,特别是那小娃娃,困在里头,叫得那个惨……门打不开啊……活活烧没了……”
老太太的话像最后一块冰,砸进林老师早已冻结的胸腔。他猛地想起房东那句古怪的叮嘱,想起那低矮的、来自门左下角的敲门声——那正是一个幼童的高度。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仿佛能看到一个焦黑的小小身影,永远地、绝望地,蜷缩在那里,重复着永无止境的叩击。
林老师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微凉的晨雾中,身后,画室里一切如旧,只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