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的时候,奶奶拦住了正要启动挖掘机的王师傅。“王师傅,今晚歇了吧,明天再动工。”
王师傅熄了火,从驾驶室探出半个身子,黝黑的脸上带着不解:“阿婆,这天光还亮堂着,地基线都画好了,趁手挖开个口子,明天进度也快些。”
我父亲也在一旁,手里还攥着新房的图纸,闻言皱了眉:“妈,又怎么了?日子是请先生看好的,动土的时辰耽误不得。”
奶奶站在那片用石灰画出的、方方正正的白线框前,脚下是新翻的、带着潮气的红土。她的身影在渐沉的暮色里显得异常固执。她没看父亲,眼睛只望着那片即将被掘开的土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就一晚。让地气再匀一匀。明天,明天一定动工。”
父亲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终究是叹了口气。他知道奶奶的脾气,更知道她有时候会有些“老古板”的道理,这些道理说不清道不明,却往往带着点冥冥中的准头。王师傅是请来的帮工,主家发了话,他自然不好再坚持,嘟囔着“一天工钱哩”,还是收拾工具去了。
那天夜里,奶奶睡得不安稳。夏末的夜,闷热无风,蛙鸣虫叫搅成一团。后半夜,她迷迷糊糊看见月亮从云缝里漏出来,清泠泠的光照在窗棂上。就在这时,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就站在白天那片画了白线的宅基地上。月光很亮,把地上的土坷垃都照得清清楚楚。忽然,她看见一条蛇,从石灰线边缘的草丛里游了出来。那蛇通体莹白,并非雪白,更像是一种温润的、带着微光的玉色,在月光下,鳞片边缘仿佛晕着一圈极淡的银光。它不像寻常蛇类那样贴着地皮蜿蜒,而是微微昂着头,姿态从容,径直游到奶奶脚前三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抬起头。
奶奶心里一惊,梦里却并不觉得害怕。那白蛇的眼睛像是两粒墨黑的水晶,清亮亮地望着她。然后,奶奶听见了一个声音,不是耳朵听见的,是直接响在脑子里的,温和,甚至带着点疲惫的客气:“主家老太太,惊扰了。我一家老小在此栖身多年,明日府上动土,恳请宽限一日容我们搬迁。明日所见,不必惊怪。”
话说完,那白蛇冲她微微点了点头,像是人类行礼一般,随即转身,悄无声息地游回草丛深处,不见了。
奶奶猛地醒了过来,窗外天还是墨黑的,只有东边天际透出一点点鸭蛋青。她坐在床上,心口怦怦跳,梦里那白蛇的模样,那直接响在脑中的话语,清晰得不像个梦。
第二天,日头升得老高,明晃晃地照着宅基地。王师傅叼着烟,发动了那台黄色的挖掘机。钢铁的履带碾过地面,发出沉重的嘎吱声。父亲和几个来帮工的亲戚都围在旁边,脸上带着期盼和兴奋。这是我们家盼了多年的新房子。
奶奶站在人群稍后一点的地方,手里攥着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巨大的挖斗。挖斗带着尖齿,轻而易举地啃进红土地里,发出沉闷的撕裂声。一斗,两斗……新鲜的泥土被翻上来,带着草根和湿气。
第三斗下去,挖掘机的轰鸣声里,夹杂了几声短促的惊叫。
“蛇!好多蛇!”
王师傅也吓了一跳,猛地抬起了挖臂。只见那新翻开的泥土坑里,暗红色的土壤中,赫然盘踞、游动着数不清的蛇!大多是尺把长的小蛇,手指粗细,青黑色背脊,间或有几条稍大些的。它们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翻地覆惊扰了,在土坑里慌乱地扭动、穿梭,有些被挖斗擦伤,渗出血迹,更多的则是本能地往还没被挖开的土层里钻。
阳光直射在坑底,那片蠕动的、斑斓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帮忙的婶子已经吓得捂住了眼。
父亲也愣住了,看看坑里,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奶奶。
奶奶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早有预料。她拨开前面的人,走到坑边,朝下望去。她的目光在那些惊慌失措的小蛇间扫过,像是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对脸色发白的王师傅和惊魂未定的父亲说:“停工。今天不挖了。”
这一次,再没有人提出异议。眼前这景象,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邪乎。王师傅忙不迭地熄了火,从车上跳下来,离那坑远远的。
父亲凑到奶奶身边,压低声音:“妈,这……这咋回事?你昨晚……”
“没啥,”奶奶摆摆手,眼睛还望着那片宅基地,“让它们搬个家。”
那一天,工地就这么静了下来。挖掘机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停在一边。好奇的村邻来看过,议论纷纷,有的说动了蛇窝不吉利,这房子怕是不能盖了;有的说要去请个法师来做法事。奶奶一概不理,她搬了把小竹椅,就坐在离地基坑不远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把蒲扇,慢慢地摇着,眼睛时常望着那片土地,眼神有些悠远,不知在想什么。
日头慢慢偏西,最后沉下了西山。夜幕四合,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村里各家各户陆续亮起灯,又陆续熄灭。万籁俱寂,只有田野里的青蛙还在不知疲倦地鼓噪。
奶奶却毫无睡意。她悄悄起身,披了件外套,又走到老槐树下坐着。夜色浓得像墨,宅基地那边更是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到了后半夜,天上的云层薄了些,透下些许微弱的星光。
就在这时,奶奶看见,那片黑黢黢的地基坑里,似乎有了动静。
起初是点点微光,像是散落的碎银子。紧接着,那些“碎银子”开始流动起来,汇聚成一条条细细的银线。她屏住呼吸,仔细看去——是蛇!正是白天看到的那些小蛇!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它们的鳞片似乎反射着极微弱的星月之光,使得整支队伍看上去,就像一道缓缓流动的、沉默的银色溪流。
它们从被挖开的坑底,从旁边尚未动土的草丛里,不断地涌出,汇聚成一股看得分明的洪流。这条“溪流”目标明确,朝着宅基地后方那片长满竹子和灌木的荒坡方向,安静地、迅速地流淌而去。没有一丝杂音,只有鳞片摩擦地面发出的极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连绵成片,仿佛春蚕食叶,又像是夜风穿过干燥的草丛。
奶奶看得呆了,攥着衣襟的手心里全是汗。她睁大眼睛,在那条流动的银色溪流中寻找。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在蛇流的中央,她看到了一个更为醒目的光点。那是一条体型更修长些的蛇,通身的莹白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夜色里也清晰可辨,仿佛自带光华。是它,梦里那条白蛇。它游弋在族群之中,姿态依旧是从容的,时而微微昂首,像是在引导,又像是在殿后。
银色溪流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渐渐变得稀疏,最终,最后一点微光也没入了荒坡的黑暗里。沙沙声消失了,四周重新被蛙鸣和寂静填满。那片宅基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剩下一个被挖开一半的土坑,在星光下沉默着。
奶奶又在树下坐了很久,直到手脚都有些发麻,才慢慢站起身。她回到屋里,躺下,心里却异常平静。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王师傅将信将疑地重新启动挖掘机,挖斗再次深入泥土。这一次,直到地基完全挖好,夯平,再也看不到一条蛇的影子,连段蛇皮都没有。父亲和帮工们啧啧称奇,只有奶奶,偶尔会抬眼望望那片如今已草木葱茏的荒坡。
房子顺利地盖了起来,青砖黑瓦,宽敞明亮。我们一家欢欢喜喜地搬了进去。日子一年年过去,我在那房子里出生、长大,奶奶的头发从花白变成了全白。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老屋历经风雨,有些地方需要翻修加固,主要是屋顶的瓦片和几根有些糟朽的房梁。
请来的工匠搭起架子,爬上屋顶,小心翼翼地拆下旧瓦,准备更换那几根大梁。当第一根主梁被绳索缓缓放下时,站在下面仰头看着的父亲忽然“咦”了一声。
在那根粗大的、落满灰尘的梁木之上,靠近东墙的山头方向,似乎盘绕着什么东西。
等梁木完全落地,众人围上去看。那是一条蛇蜕下的皮,完整无缺,半透明,像一件精工细作的玉缕衣。蛇皮的主体是寻常的灰白色,但在头部往后约一掌宽的位置,却有一小段异常洁白莹润,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也泛着一种柔和的、玉石般的光泽。
奶奶也被搀扶着走过来。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极轻地碰了一下那段异常洁白的蛇皮,冰凉的,带着点干燥的韧性。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望着那根被放下的主梁,望着梁上它盘踞了多年的位置,眼神里有一种了然,还有一种淡淡的、说不清的怅惘。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从房梁的阴影处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
是它!
它的身形比梦中似乎更显修长凝练,通体那莹润的白在室内光线下愈发皎洁。它并没有看任何人,落地之后,便沿着墙根,不疾不徐地游走。先是从堂屋的东墙游到西墙,然后折返,再游到南墙,最后回到东墙起始的地方。
正好绕着堂屋的中心,缓缓游了三圈。
它的动作优雅而沉稳,鳞片摩擦着老旧的砖地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完成一个古老而郑重的仪式。三圈绕毕,它在最初下来的那个墙角略一停顿,然后,回过头,朝着奶奶站立的方向,微微昂起头,墨黑水晶般的眼睛,深深地望了奶奶一眼。
那一眼,似乎包含了太多东西。
随即,它身形一缩,便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裂缝,消失不见。
屋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镇住了,半晌没人说话。
奶奶依旧望着那空荡荡的墙角,许久,才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低声自语:“走了好……走了好……”
从那以后,直到奶奶去世,直到老屋再次翻新,直到我也离开老家多年,我们家的人,再也没有在老屋内外,见过任何一条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