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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说他小时候见过仙女。

那是个太阳落山后,天光还没完全收尽的傍晚,他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坐在自家门槛上发呆,忽然就听见一阵极轻极细的铃声,叮叮咚咚的,像是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一抬头,就看见七八个穿着彩色纱裙的女人,正排成一列,从他家那低矮的茅草房顶上走过。

“裙子什么颜色?”小时候,我总爱缠着他问细节,仿佛在确认一个传奇的真实性。

爹眯着眼,努力地回想,浑浊的眼里会透出一点罕见的光亮:“嗯……有像天边那种晚霞一样的红,有刚发芽的嫩叶那样的绿,还有……像最干净的天空那种蓝,反正,颜色都鲜亮得很,咱们这地方,从没见过那么鲜亮的布。”

她们手里都提着细藤编的花篮,篮子里却不是花,影影绰绰的,像是些米粒一样的东西,走着走着,还有细碎的、珍珠似的东西从篮子里掉下来,落在房顶的茅草上,瞬间就不见了。她们走得很快,步子轻盈得像是不沾地,就那么悄没声息地从一家家的房顶上走过去,走向村后那片被晚霞烧得通红的天空,转眼就没了踪影。

“肯定是饿昏头了!”每次爹讲完,奶奶总会在一旁,用她那双枯瘦的手拍打着身上的围裙,斩钉截铁地补充,“那年头,饿得眼睛发绿,看见树皮都想啃几口,出现点花花绿绿的影子,有什么稀奇?你爹他就是那天没吃上晌午饭,低血糖了!”

爹往往就不吭声了,眼里的那点光黯淡下去,变回平日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次数多了,连我自己也渐渐觉得,那或许真的只是一个饥饿年代的幻梦,被岁月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边。

直到我上初中那年。

夏夜在打谷场上乘凉,不知怎么又聊起这事,我当个趣闻说给几个要好的同学听。他们听得瞪大了眼睛,尤其坐我旁边的孙小胖,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这个是真的!!!”

他激动得唾沫星子直飞:“我小姨和我二姨,也同时看到过!也是没有电视机的年代!我二姨先看到的,在河边洗衣服,抬头就看见天了,然后大喊人过来看。怪就怪在,跑过来的人里,有的揉碎了眼睛也看不见,急得直跺脚,偏偏我小姨,她就能看见!她说那些仙女是从天上飘到眼前的,穿着彩衣,提着篮子,好看得不行!可等人都聚拢了,大喊大叫的,她们就……就慢慢变淡,像烟一样,消散了!”

我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凉气从脊椎骨窜上来。如果说我爹一个人的经历是幻觉,那孙小胖家两个姨同时看见,又怎么解释?还有那“有的人能看到,有的人看不到”的诡异情形?

那个夏天,我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村里溜达,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身边,给他们递个烟袋,帮他们提提水,拐弯抹角地,总想把话题引到“那年头”的奇闻异事上。

可怪事发生了。

只要我一提“仙女”、“穿彩衣的女人”、“房顶上走过”这类字眼,那些原本眯着眼、晒着太阳、絮絮叨叨说着陈年旧事的老人们,就像被什么东西猛地蜇了一下。他们脸上的皱纹瞬间绷紧,眼神闪烁,要么是生硬地打断我:“小孩子家,胡打听什么!” 要么就干脆装聋作哑,王顾左右而言他,扯到天气或者庄稼收成上去。

就连村里最爱扯闲篇、号称“百事通”的三叔公,有一次听我提起,也猛地沉下脸,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厉声道:“娃子,别瞎问!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翻出来对谁都没好处!”

那种全村人近乎默契的缄默,像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把那个所谓的“幻觉”紧紧包裹起来,反而让它在我心里变得更加真实,更加扑朔迷离。

我爹的“幻觉”,孙小胖二姨小姨的亲眼所见,还有全村人这诡异的沉默……这些碎片在我脑子里打转,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图画,却勾得我心里那股劲儿越来越足。

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我下定决心,要把这事弄个明白。我不再去找那些警惕心重的老人,而是把目标转向了村里的档案室——如果那间堆满陈年谷子、散发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破屋子也能被称为档案室的话。管理档案的是我远房表叔,我塞了两包好烟,磨了半天,他才嘟嘟囔囔地允许我在那堆“废纸”里自己折腾。

我在满是虫蛀和霉斑的纸堆里翻捡了整整三天,弄得灰头土脸,眼睛都被灰尘迷得又红又肿。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指尖触到了一本异常柔软、似乎经常被人摩挲的册子。抽出来一看,是一本纸张泛黄发脆的《村志》,边缘都起了毛,封面用毛笔写着村名和年份,墨迹已淡。

我心脏怦怦跳着,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大多是用工整小楷记录的某年某月降雨几何,某年某月粮食产量多少,枯燥乏味。我快速浏览着,直到翻到靠后的某一页,手指顿住了。

那一页的纸张明显比其他页更暗沉,像是被什么液体浸润过,又干透了。记录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几年,正是奶奶口中“饿死人的年头”。前面的记录还正常,到了某一年的记载,笔迹忽然变得潦草、急促,甚至带着点……惊惶?

“……是岁大饥,春荒尤甚,榆皮剥尽,观音土胀毙者众。村中幼童,面有菜色,啼哭之声日弱。”

就在这行字下面,另起一行,墨迹深深浸入纸背:

“四月某夜,有异闻。数妇彩衣挎篮,踏檐而行,如履平地。或见其扬手撒米,莹莹如星。翌日,濒死稚童数人,竟渐苏醒,言腹中暖,似食糜。然询及左右,见者寥寥,怪哉!疑为乡人饿极之幻,然活命数条,不可解。录此存疑。”

彩衣!挎篮!踏檐而行!撒米!

我捏着纸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爹没有骗我!那不是幻觉!孙小胖的姨也没有看错!而且,这轻描淡写的“扬手撒米”、“活命数条”背后,藏着的是足以颠覆认知的真相!

那些篮子里装的,根本不是什么装饰,是救命的“米”!

那个下午,我揣着这个惊天发现,像个幽魂一样在村里游荡。巨大的兴奋过后,是一种更深的困惑和寒意。为什么?为什么她们救了人,这件事却被全村人刻意遗忘、绝口不提?那些被救活的孩子呢?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起了爹。他就是那个年代的孩子,也曾经饿得奄奄一息。他……是被救活的孩子之一吗?所以他看见了?而那些看不见的人,是因为……没有被救的必要?

一个更大胆,甚至有些亵渎的念头冒了出来。我决定去验证另一件事。

我们村有片老坟地,埋的大多是几十年前过世的老人。接下来的几天,我以给祖先扫墓为由,几乎踏遍了那片坟园的每一个角落。我仔细辨认着那些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墓碑,重点关注那些死于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老人——按照时间推算,他们正是在“仙女事件”发生时,正值壮年或中年的那一代人。

当我走到坟地最深处,靠近一棵老槐树的几座坟茔前时,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时值深冬,万物凋零,坟头上本该是枯草一片。可眼前这几座坟——我仔细看了墓碑,名字依稀可辨,都是村里早已过世、我只有零星印象的几位老人——他们的坟头上,竟然都生长着一簇簇低矮的植物。

那不是普通的野草。

每一座坟头,都零零星星地开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花。花瓣细长,卷曲着,颜色各异,有红、有橙、有黄、有绿、有青、有蓝、有紫,恰恰是七种颜色!它们就在这凛冽的寒风里,微微颤动着,色彩鲜艳得诡异,与周围一片死寂的灰黄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七色花……和那七八个彩衣仙女,数量与颜色,竟如此吻合!

我蹲下身,想凑近些看个仔细。一阵冷风吹过,那些奇异的花朵摇曳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没有香气,只有一股泥土和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真相的碎片,似乎在这一刻,被这诡异的七色花强行拼凑了起来。

那些踏檐而行的彩衣女人,或许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仙女”。她们用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在那个最绝望的岁月里,救下了一些孩子的性命。而被救活的孩子,比如我爹,比如孙小胖的小姨,他们“看见”了。

而当时或许试图探寻真相、或者与这件事有过更深牵扯的成年人,那些如今长眠于此的老人,则被某种力量标记——以这坟头绝无仅有的七色花为证。

全村人的缄默,是为了掩盖这超自然的存在?还是出于恐惧,害怕触犯某种禁忌?抑或是,这与那“有的人能看见,有的人看不见”的规则一样,是那种力量本身的一部分?

我站在寂寥的冬日坟地里,看着那几簇在寒风中摇曳生姿的七色花,它们美得妖异,美得令人心头发冷。爹当年看见的,究竟是救苦救难的慈悲仙灵,还是某种人类无法理解的、行走于饥荒年代的未知存在?

我不知道。

那个穿着补丁裤子、坐在门槛上仰望房顶的男孩,他所见的斑斓色彩,以及随之而来的这贯穿数十年的谜团与颤栗,或许将和这七色花一样,永远扎根在这片土地的记忆深处,沉默,却永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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