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员外家的偏厅被临时征用为问讯处和证物查验室。
郑龙带着几个衙役,粗声大气地挨个盘问张家的丫鬟、仆役、护院,试图从他们的证词和神情中找出蛛丝马迹。呵斥声、辩解声、偶尔夹杂着被吓哭的啜泣声,乱糟糟地混成一片。
而另一侧,气氛则截然不同。
吴文在窗边支起一张条案,将从现场带回的证物一一铺开。他全神贯注,仿佛周遭的嘈杂都与他无关。放大镜、镊子、毛刷、白纸、证物袋…工具在他手中运用得如同外科手术般精准。
赵雄抱着臂,站在不远处,目光沉静地看着吴文工作。他的眼角余光,却始终锁定着另一个身影——林小乙。
按照赵雄“跟着看,跟着学”的命令,林小乙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吴文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既不敢靠太近怕“碰坏东西”,又不敢离太远显得“不听命令”。他微微缩着脖子,眼神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一会儿偷偷瞟一眼吴文的操作,一会儿又害怕似的瞄向窗外,仿佛担心真有狐仙窜出来。
高逸的灵魂却在高速运转。他同样在观察吴文的每一个步骤,评估着这个时代痕检技术的水平,并飞速分析着那几缕“狐毛”可能存在的破绽。
时间一点点过去。
吴文首先排除了门闩上的划痕是旧痕的可能,确认其新鲜度与案发时间吻合,并初步判断是一种头部带弯钩的细铁工具所致。这进一步坐实了人为撬门入室盗窃。
接着,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那几缕白色的“狐毛”上。
他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夹起一根,置于雪白的宣纸上,在窗外自然光下,用放大镜反复观察。他的眉头渐渐锁紧。
又取了一根,轻轻用手捻动,感受其质地,甚至凑近鼻尖,极轻地嗅了嗅。
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困惑,甚至有一丝难以置信。
“怎么了?”赵雄注意到他的异常,开口问道。
吴文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眼神中充满了专业性的疑虑:“头儿,这毛…不对劲。”
“哦?怎么个不对劲法?”赵雄走近几步。缩在后方的林小乙也似乎被吸引了注意力,怯怯地抬眼看过来。
“您看,”吴文用镊子尖指点着宣纸上的毛发,“首先,颜色过于均匀了。真正的动物毛发,尤其是狐毛,即便同一只身上,不同部位的颜色、长度、粗细也会有自然过渡和差异。可这几根,几乎一模一样,白得毫无杂色,像是…像是被刻意漂染过。”
他又夹起另一根:“其次,手感。狐毛理应柔软顺滑,带有一定的油脂感。但这毛,手感略显干涩僵硬,韧性也不对。”
他最后指向毛发的根部:“最奇怪的是这里。正常脱落的动物毛发,根部通常会有毛囊组织或自然磨损的痕迹。但这几根的根部…太齐整了,像是被…剪下来的。”
剪下来的?刻意漂染过的?手感不对的毛?
这哪里是什么狐仙毛,这分明是伪造的!
赵雄眼中精光一闪:“能看出是什么毛吗?”
吴文摇摇头,面露难色:“暂时无法断定。似是某种廉价易得的动物毛,经过处理后冒充狐毛。需要更多时间比对,或者…找到原料来源才能确定。”
伪造的狐毛!
这个结论,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狐仙作祟”的谣言之上一—这根本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利用迷信恐慌来掩盖的盗窃案!
偏厅里原本嘈杂的盘问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不少人都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当“伪造”二字出来时,不少人脸上露出恍然和愤慨的表情——原来不是狐仙,是有人搞鬼!
赵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他的目光再次,几乎是习惯性地,转向了林小乙。
只见林小乙依旧那副怯懦样子,但似乎因为听到了“假毛”的结论,脸上的恐惧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单纯的惊讶和好奇?他甚至还下意识地微微踮起脚尖,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吴文手下的毛。
赵雄心中一动,忽然开口,不再是之前的随口试探,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考较意味,指向宣纸上那些白色的毛发:
“小乙。”
“啊?在!赵捕头!”林小乙像是被吓了一跳,赶紧站直。
“你刚才也听到了,这毛是假的。”赵雄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那你看看,除了吴文说的这些,你还能看出点别的什么不同吗?或者…你觉得,这像什么毛?”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聚焦在林小乙身上。
郑龙那边甚至暂停了问话,抱着胳膊,一脸看好戏的嘲讽表情。吴文也推了推眼镜,好奇地看向林小乙——头儿这是真的要考他?
林小乙的脸瞬间涨红了,手紧张地搓着衣角,眼神躲闪,结结巴巴:“我…我笨…吴文大哥都看不出来…我哪能…”
“就看一看,说错了无妨。”赵雄的语气甚至称得上“鼓励”,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不容拒绝。
林小乙似乎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哆哆嗦嗦地往前挪了一小步,眼睛飞快地瞟了一眼宣纸上的白毛,又立刻低下头,用细若蚊蚋、不太确定的语气含糊道:
“…好像…好像比我在集市上看到的…兔、兔子毛…要…要硬一点点…而且…好像没那么…滑…倒像是…像是羊羔毛坯…没、没打理过的样子…我瞎说的…赵捕头您别怪我…”
他说得断断续续,毫无底气,甚至自相矛盾(既说硬又说像羊羔毛),完全符合一个不懂装懂、怕挨骂的傻小子形象。
然而,“羊羔毛坯”这四个字,却像一道灵光,瞬间劈入了吴文的脑海!
“羊羔毛!”吴文猛地一拍额头,眼中爆发出兴奋的光芒,“对啊!未经精细处理的原色羊羔毛!质地就是偏硬偏干涩!颜色也是呆白!而且通常就是齐根剪下的!价格低廉,极易获取!头儿,极有可能就是这东西!”
他再次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越看越觉得林小乙这“瞎说”的可能性极大!
赵雄的目光死死钉在林小乙脸上。
又来了。
又是这样。
在专业捕快都陷入思维盲区时,这个“笨手笨脚”、“什么都不懂”的小子,又一次用这种看似愚蠢、毫无把握、甚至自我否定的方式,精准地抛出了一个极具价值的可能性!
一次是运气,两次是巧合,这第三次呢?!
赵雄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几乎可以肯定,林小乙绝对知道些什么!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不露痕迹地传递信息!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到底是谁?
赵雄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却露出一个近乎“赞赏”的表情:“嗯,观察得还算仔细。吴文,就按这个方向,立刻去查县城乃至周边乡镇的毛皮作坊、裁缝铺、甚至是货郎担子,谁近期购买或处理过未经染色的白色羊羔毛!”
“是!头儿!”吴文干劲十足,立刻开始收拾工具,准备外出调查。
赵雄则再次看向林小乙,语气“温和”:“看来让你跟着,还是有点用处的。继续跟着,好好‘看’,好好‘学’。”
林小乙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又像是被这“温和”吓到,脸更红了,手足无措地点头:“是…是…谢谢赵捕头…”
郑龙在一旁看得直翻白眼,低声骂了句“傻人有傻福”,继续回头呵斥他的嫌犯去了。
赵雄转过身,面向窗外。
阳光明媚,庭院中的恐慌似乎因为“狐毛是假”的结论而消散了不少。
但赵雄心中的迷雾却更浓了。
狐毛的来历正在被揭开。
而身边这个“福将”的底细,却仿佛隐藏得更深了。
他就像一个走在悬崖边上的人,一边要破解诡异的案件,一边要提防着身边这个看似人畜无害、却总能“无意”间将他引向真相的…谜团。
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