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的问询室比不得钱府花厅的宽敞明亮,这里陈设简单,光线也有些昏暗,无形中增添了几分肃穆与压力。赵雄决定分别询问四位遗嘱见证人,以期从他们的证词中找到蛛丝马迹。他依旧让林小乙在一旁负责记录,实则是给他近距离观察的机会。
首先被请进来的是老管家钱福。他步履蹒跚,眼神躲闪,还未等赵雄发问,额上已见了细汗。
“钱管家,”赵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敷衍的威严,“你是府上老人,也是柳夫人所持遗嘱的见证人之一。将月前钱老爷立嘱的情形,细细道来,不得有半句虚言。”
钱福用袖子擦了擦汗,声音带着颤抖:“回、回赵捕头…那日,是胡秀才来府上与老爷商议事情,后来老爷突然说要立遗嘱…就叫了小的过去…当时,老爷精神挺好,亲笔写的绢帛,小的和胡秀才就在旁边看着…按了手印…老爷还叮嘱好生保管…”
他话语断续,眼神不时瞟向门口,似乎在害怕什么。当被问及遗嘱具体内容时,他更是支支吾吾,只说大致记得是照顾幼子和夫人,细节却称年老记不清了。
赵雄盯着他,缓缓道:“钱管家,作伪证、干扰官府办案,可是大罪。你伺候钱老爷多年,当知他最重规矩。”
钱福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捕头明鉴!小的…小的对老爷忠心耿耿啊!只是…只是…”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磕头道,“小的所言句句是实,不敢欺瞒官府!”
赵雄知他心有顾虑,未再紧逼,让人先带他下去休息。
接着进来的是胡秀才。此人年纪不过二十五六,身着青衫,面容白净,眼神活络。与钱福的惶恐不同,他显得镇定自若,甚至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清高气。
“学生胡文才,见过赵捕头。”他拱手一礼,举止从容。
赵雄照例询问立嘱经过。胡秀才对答如流,时间、地点、人物、细节,说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仿佛早已打好腹稿。
“当日钱世伯与学生讨论《论语》中‘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句,谈及家业传承,深感需早做安排,以免身后纷争,故当即挥毫立嘱。学生与钱福管家在一旁亲眼见证,绝无虚假。”他言语流畅,逻辑清晰,却反而让赵雄心生疑虑——过于完美的证词,往往意味着精心准备。
郑龙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瓮声瓮气地喝道:“哼!说得倒是一套一套!那为何钱大小姐对此一无所知?偏偏就你们俩见证了?”
胡秀才面色不变,不卑不亢地回道:“这位差爷,钱世伯行事,莫非还需事事向已出嫁的女儿报备?立嘱之时,钱世伯神志清明,意志坚决,学生只是恰逢其会,秉承君子之道,如实见证而已。”他将郑龙的质疑轻轻挡回,言语间还暗讽郑龙粗鲁。
就在这时,一直低头磨墨、状似专注记录的林小乙,仿佛是被郑龙的大嗓门惊到,手微微一抖,几滴墨汁溅出砚台。他慌忙起身,似要去找抹布擦拭,不经意间靠近了胡秀才。在递过一块布巾时,林小乙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胡秀才的袖口,那里沾着几点不甚明显的暗红色泥渍,与他一身干净的青衫颇不协调。林小乙心下记牢,又怯怯地缩回了自己的位置。
赵雄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继续问了几句后,便让胡秀才也出去了。
下午询问的是孙老掌柜和陈廪生。孙老掌柜年逾花甲,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言语间充满对钱如山的敬重和对钱秀英的回护。他回忆起去年立嘱的情景,细节或许不如胡秀才清晰,但情感真挚,提到钱如山对长女的信任和安排时,更是感慨万千。陈廪生则是个略显木讷的年轻书生,问一句答一句,显得有些紧张,但证词与孙老掌柜基本吻合,都强调钱如山立嘱时思路清晰,目的明确。
问询完毕,四位见证人退下。郑龙率先开口,语气烦躁:“头儿,这分明是柳氏和那胡秀才搞鬼!那钱福老儿吓得屁滚尿流,说话不尽不实!胡秀才巧舌如簧,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依我看,直接上手段,不怕他们不招!”
吴文则比较谨慎:“郑兄稍安勿躁。目前只是墨迹存疑,证词虽有矛盾,但并无实证指向伪造。钱福似有隐情,胡秀才对答如流反而可疑,孙老掌柜和陈廪生证词可信度较高。还需更多物证支持。”
赵雄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看向正在整理笔录的林小乙,看似随意地问道:“小乙,你在一旁听着,可有什么感觉?”
林小乙心中早有计较,他知道这是赵雄又在考他。他放下笔,缩了缩脖子,装作努力思考的样子,小声道:“回、回头儿…小的愚钝…就是觉得…胡秀才袖口那泥巴,红不拉几的,不像咱县衙附近常见的黄土…还、还有,钱管家好像特别怕胡秀才似的,胡秀才一进来,他头都不敢抬…”
他再次用“偶然注意到”的细节和“感觉”来引导方向。
赵雄目光微凝。泥渍?这确实是个被忽略的点。而钱福对胡秀才的畏惧,也印证了他之前的观察——钱福可能受到了胁迫。
“嗯,观察还算细致。”赵雄点了点头,对吴文和郑龙吩咐道,“郑龙,你去查查,县城内外,何处有这种暗红色的泥土。吴文,你继续比对墨迹和印章,寻找铁证。”
他心中暗道,这林小乙,果然每次都能在迷雾中指出一点方向。此案的关键,或许真就藏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里。而对胡秀才和那特殊泥渍的调查,很可能成为揭开“鸳鸯遗嘱”真相的下一突破口。问询室内的暗流,正悄然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