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潭的水漫过青鳞的尾鳍时,她正盘坐在潭心那株老槐树下。四百年的修行,她的鳞片早褪去了寻常泥鳅的灰褐,泛着幽蓝的光,每片鳞甲边缘都凝着细碎的银芒,像撒了把星子。
“今夜该是时候了。”她吐着泡泡,声音裹在水纹里,轻得像一片飘在潭面的月光。
潭边的老槐树投下斑驳树影,将水面割成碎银。青鳞记得,三百年前她初化人形那夜,也是这样的月圆——她浮出水面,看见对岸有个穿青衫的书生,正捧着书卷念“关关雎鸠”,连衣摆沾了露水都未察觉。那时她躲在芦苇丛里,听他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心跳得比雷雨打在荷叶上还快。
“再忍一忍。”她用尾鳍拍了拍身边的水藻,“等过了今夜,我便去岸上寻那书生,问问《诗经》里‘琴瑟友之’,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话音未落,潭底忽然炸开水响。
青鳞猛地抬头,只见一张巨大的渔网破水而入,网眼上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震得她鳞片发颤。更骇人的是,网心泛着一团刺目的银光——那是她苦修四百年的内丹!
“不好!”她拼尽全力扭动身子,可那网仿佛长了眼睛,网绳越收越紧,勒得她鳃部生疼。透过网眼的缝隙,她看见网外有个身影:是个渔夫,浑身湿透,裤脚缠着几缕枯黄的芦苇,脸上蹭满了泥,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刀。
“这泥鳅精果然在这儿!”渔夫咬着牙,喉结滚动着咽下嘴里的干饼,“我娘咳血三日了,郎中说非百年泥鳅内丹不可救……”他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渗出的血珠滴在网绳上,被潭水一冲,晕成淡红的雾。
青鳞慌了神。她虽修了四百年,到底未化形,论力气哪里敌得过凡人?更糟的是,那团银芒般的内丹被网绳缠住,正随着她的挣扎剧烈跳动,每跳一下,就像有把烧红的针往她心口扎。
“放……放开我!”她终于喊出声,声音却因恐惧而发颤,“我……我给你银子!潭底沉了三箱前朝的铜钱,够你买十间大瓦房!”
渔夫充耳不闻。他的渔网越收越小,青鳞被挤得贴在网心,能清晰看见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还有他怀中露出一角的半块碎玉——玉上刻着个“安”字,边缘缺了个口,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娘说,这是她嫁进周家时的陪嫁。”渔夫忽然低声说,像是说给青鳞听,又像是说给怀里的玉听,“当年她坐花轿进村,手里就攥着这半块玉,说要等找到另一半,便给我娶个好媳妇……”
青鳞的挣扎弱了下去。她这才注意到,渔夫的裤脚全是被芦苇茬子划破的血口,有些伤口深可见骨,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只顾着收紧网绳。
“噗通”一声,渔网被拖上了潭边的青石板。青鳞被甩在石板上,鳞片擦得生疼。她抬头望去,月亮正悬在老槐树梢,将渔夫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在地上蜷着,像条被踩住尾巴的狗。
“娘,我带回来了。”渔夫跪在青石板上,把渔网轻轻摊开,“您看,这泥鳅……”
他的话音未落,青鳞忽然看见潭底浮起几张模糊的脸。
那是些半透明的影子,有的穿着粗布短打,有的裹着绫罗绸缎,有的脸上还沾着血。他们就那样飘在潭水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渔夫,又像是透过渔夫,盯着青鳞。
“是谁?”青鳞心里发怵,想躲进石缝里,可被网绳捆得动弹不得。
“阿月,是你吗?”其中一个影子开口了,声音像锈了的铜铃,“四百年了,你还没喝够孟婆汤?”
青鳞浑身一震。阿月……这不是她前世的乳名么?
“胡说!”她尖叫着,“我是青鳞!是修行四百年的泥鳅精!”
渔夫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伸手要捂她的嘴,却被她甩脱。她拼尽全力往潭边爬,却被网绳勒得翻了白肚。
“娘!”渔夫突然慌了神,转身扑向屋里,“我、我去请郎中!”
他跌跌撞撞跑远了。青鳞瘫在石板上,望着空无一人的潭边,只觉后颈发凉。那些影子还在水里飘着,其中一个凑近些,模糊的面容渐渐清晰——是个穿红裙的女子,鬓边斜插着支步摇,正是她三百年前在扬州万花楼见过的、最风光的红牌姑娘。
“苏挽月。”女子开口,声音里带着怨毒,“你以为修了四百年就能脱胎换骨?你害我在忘川河里泡了三百年,如今该还了。”
青鳞如遭雷击。苏挽月……那是她的前世!
她忽然想起,每回月圆之夜修炼时,潭底总会浮起这些模糊的人脸;想起自己总在梦中看见一座朱漆高楼,有个女子抱着药碗哭;想起前世最后一刻,自己攥着毒酒的手在发抖,而床榻上的书生正攥着半块碎玉,喊着“阿月,我不怪你”……
“不……不是我……”她喃喃自语,可声音越来越轻。
月光漫过潭面,照在青鳞身上。她忽然觉得,四百年的修行,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渔夫回来了,怀里抱着个布包,布包里露出半截药香。
青鳞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忽然注意到他怀里的碎玉——那半块“安”字玉,和她记忆里、前世沈砚秋摔碎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潭底的水开始晃动。青鳞知道,自己该走了。
可她没有挣扎。
她望着渔夫蹲在石板前,轻轻摸了摸她的鳞片,低声说:“怪可惜的,这么好的泥鳅,要是能活着化形多好。”
他的指尖带着体温,透过鳞片传来的暖意,比她四百年修行里任何一次吐纳都要温柔。
“或许……”青鳞闭上眼睛,“这一网的劫,该还的,不该还的,都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