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冬至。子夜。
雪落无声。
如同亿万只素白的蝶，自墨汁般浓稠的、死寂的天幕深处，无声地、缓慢地、沉沉地飘落。覆盖了朱雀桥冰冷的青石板，覆盖了秦淮河凝滞的铅灰色水面，覆盖了两岸黛瓦白墙的飞檐翘角，覆盖了整座沉睡的城池。天地间一片混沌的、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白。唯有寒风，如同幽魂的呜咽，在狭窄的街巷间无声地穿梭，卷起细碎的雪沫，抽打在紧闭的门窗上，发出细微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沙沙声。
当归堂内。书房。
桐油灯的火苗在细颈灯盏里不安地跳跃着，投下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将狭小的空间笼罩在一片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暖色里。光线勉强撕开浓重的黑暗，照亮了书案一角。案上，堆积如山的泛黄纸页被昏黄的光晕染上一层温润的暖色。墨迹已干。蝇头小楷。工整清晰。如同刀刻斧凿。一笔一划，沉淀着最后的、近乎虔诚的专注与……平静。
沈砚枯坐在紫檀木圈椅中。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曾经如同星河般璀璨的光芒，此刻已彻底熄灭，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空茫与……死寂。苍白得如同新糊窗纸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如同玉器失去最后光泽后的灰败。枯槁如柴的身体深陷在宽大的圈椅里，如同一株被深冬寒霜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机的、即将化为齑粉的枯草。枯瘦如柴、冰冷刺骨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圈椅扶手上，指节嶙峋，皮肤薄得几乎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冻土般的灰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挥之不去的、如同古木年轮般沉厚内敛的药香——是当归特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微苦辛香；是熟地黄沉厚内敛、如同陈年古木般的甘苦；是石斛清冽微苦、带着一丝回甘的凉意……各种气息在经年累月的沉淀中发酵、融合，最终凝结成一种沉静而博大的、如同大地般包容的气息。这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滞涩感。
“晚儿……”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带着浓重滞涩感的气音，艰难地从沈砚干裂的唇间挤出。声音沙哑！破碎！如同枯叶在寒风中最后的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破碎的心脏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血块！
苏晚枯立在书案旁。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目光却如同淬炼了千百次的寒铁，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着一方半旧的、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帕子，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扭曲，青筋如同濒死的蚯蚓般狰狞暴起。喉咙深处弥漫着浓重的铁锈腥气，被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咽了回去。齿缝间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她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强行凝聚的、如同寒冰般的沉静瞬间被一片足以焚毁一切的惊涛骇浪彻底吞噬！震惊！难以置信！深入骨髓的剧痛！以及……一种……被命运逼至绝境后、沉淀到极致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绝望！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贯穿！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翻腾的惊涛骇浪瞬间凝固！沉淀为一种足以刺穿地狱黑暗的、冰冷到极致的锐利锋芒！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钉在虚空！钉在……那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白茫茫的雪夜之上！
她猛地转身！动作迅疾如电！枯槁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书房！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不顾一切的决绝火焰！冲向……那弥漫着浓烈药气的……灶间！
片刻。她枯瘦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书房门口。枯槁的手中！稳稳地托着一只素白温润的青瓷小碗！碗口边缘！袅袅升腾着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白气！白气中！弥漫着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温润、更加……令人心碎的……熟悉气息！
当归的辛香！莲子的清甜！混合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阳光晒过干草般的……暖融融的……药气！那是……当归莲子羹！是她……亲手调制的……温和补药！
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碎裂的枯叶！深陷的眼窝里！泪水如同决堤的熔岩！汹涌地冲刷而下！混合着脸上冰冷的汗水和血污！肆意横流！砸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她死死咬住下唇！齿尖深深陷入早已血肉模糊的唇皮！带来一阵尖锐到足以刺穿骨髓的剧痛！却死死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撕心裂肺的悲鸣！
她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如同背负着万钧山岳！踉跄着！走到沈砚枯坐的圈椅旁！枯槁的身体缓缓地！缓缓地……蹲下！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冰冷的锐芒瞬间融化！沉淀为一片……足以容纳整个世界的……深不见底的……温柔的……沉静！如同……最温暖的……巢穴！
她枯瘦的手臂！极其轻柔地！如同托起易碎的琉璃般！极其小心地！环过沈砚枯槁冰冷的肩背！将他那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冰冷僵硬的躯体！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揽入自己同样冰冷枯槁……却……带着一丝……微弱却固执的……如同余烬般的……温热的……怀抱中！
沈砚枯槁的头颅！极其自然地！如同倦归的鸟！轻轻倚靠在苏晚冰冷枯槁的颈窝！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死寂的空茫瞬间被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般摇曳的……暖意……点亮！他极其艰难地！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鼻翼！如同……贪婪地……汲取着……那碗中升腾的……熟悉的……药香！
苏晚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翻腾的惊涛骇浪瞬间凝固！沉淀为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无边无际的……死寂与……一种……被强行注入的、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温柔与……决绝！
她枯槁的手指！极其稳定地！捻起一只温润的白瓷小勺！勺尖极其轻柔地！极其小心地！探入碗中！舀起一小勺……温热的……如同琥珀般晶莹的……羹汤！
“砚……”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破碎的心脏里、硬生生撕扯出来！“喝……一点……”
勺尖！极其轻柔地！极其缓慢地！凑近沈砚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唇边！
沈砚枯槁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张开一条缝隙！如同……干涸的河床……裂开一道……微小的口子！
温热的羹汤！如同生命的甘泉！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流入那干涸的唇缝！
沈砚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萤火骤然亮了一下！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爆开一团微弱却……璀璨夺目的……光芒！枯槁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苍白！枯槁！却……如同初雪消融般……纯粹！干净！带着一种……足以刺穿所有黑暗与绝望的……平静而……满足的……笑意！
那笑意！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苏晚早已破碎不堪的灵魂深处！荡开一圈圈……足以焚毁一切的……剧痛的……涟漪！
一勺……两勺……三勺……
羹汤温热！如同最温柔的暖流！缓缓流入那具早已油尽灯枯的躯壳！带来一丝……微弱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暖意！
沈砚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璀璨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极其缓慢地！极其温柔地……黯淡下去……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永恒黑夜般的……平静与……安详……
他枯槁的手！那只一直无力地垂落在圈椅扶手上的、冰冷刺骨的手！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指尖……极其轻柔地……极其眷恋地……在苏晚冰冷枯槁的手背上……最后……极其缓慢地……摩挲了一下……如同……最后的……告别……
随即……那枯槁如柴、冰冷刺骨的手……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极其缓慢地……极其轻柔地……从苏晚的手背上……滑落……垂落在身侧……如同……两片……凋零的……枯叶……
眼睫！如同垂死的蝶翼！极其轻微地！极其温柔地……阖上……覆盖在深陷的眼窝上……投下两道……如同永恒休止符般的……浓密阴影……
面容！平静！安然！如同……沉入最深沉、最甜美的……梦乡……
唯有嘴角！那抹苍白而满足的笑意！如同凝固的……永恒！无声地……绽放！
“哐当——！”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空气中炸响的脆响！
那只温润的白瓷小勺！从苏晚枯槁僵硬、剧烈颤抖的手指间……滑落！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板上！瞬间碎裂！化作无数片……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碎片！
碗中！那温热的、如同琥珀般晶莹的……当归莲子羹……依旧……袅袅升腾着……那熟悉的……带着一丝清苦与甘甜的……药香……
苏晚枯槁的身体！如同瞬间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猛地剧震！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强行凝聚的、如同磐石般的沉静与温柔！瞬间被一片足以焚毁天地的、灭顶的惊涛骇浪彻底吞噬！震惊！难以置信！深入骨髓的剧痛！以及……一种……被彻底掏空灵魂的……无边无际的……空洞与……死寂！
她枯槁的手臂！依旧死死地！死死地环抱着怀中那具……冰冷！僵硬！却……带着永恒笑意的……躯体！深陷的眼窝里！泪水如同决堤的血河！汹涌地冲刷而下！混合着脸上冰冷的汗水和血污！肆意横流！砸落在沈砚苍白枯槁、却平静安详的脸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也……洇开一片片……无声的……血泪！
喉咙深处！那被死死压制了许久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撕裂般的、嗬嗬的抽气声！再也无法抑制！猛地爆发出来！如同濒死孤狼最后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在死寂的书房内！在弥漫着当归清苦药香的空气中！在窗外无声飘落的、无边无际的……大雪里！久久回荡！回荡！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整座金陵城。天地间一片混沌的、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白。唯有当归堂内！那盏桐油灯的火苗！依旧在死寂的黑暗中！不安地……跳跃着……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巨大阴影！笼罩着……书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墨迹犹新的医案笔记！笼罩着……地上那摊碎裂的、闪烁着寒光的白瓷碎片！笼罩着……那碗依旧温热、散发着清苦甘甜药香的当归莲子羹！更……笼罩着……那个枯槁如鬼、浑身剧颤、却死死抱着怀中冰冷躯体、深陷眼窝里燃烧着足以焚毁地狱的烈焰、泪水如同血泪般汹涌滚落、无声嘶嚎的……身影！
当归的药香！依旧在空气中！无声地……弥漫……沉厚！清苦！带着一丝……永恒的……甘甜……如同……一场……无始无终的……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