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戏,咱家就陪他……唱到底!”
裴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凛冽的杀意,砸在墨玉轩寂静的空气里。那双凤眼深处翻涌的,不再是面对边境战事时的冷静权衡,而是被至亲背叛、触及国本底线后燃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幽冥怒火。
通敌!
这已不再是局限于朝堂倾轧、后宫阴私的范畴,这是将刀柄递与外敌,是要倾覆这万里河山!是裴容这等权宦也绝不能容忍的底线!
他猛地将手中的蟒袍掷于一旁,玄色衣袂带起一阵冷风。他没有立刻更衣入宫,而是重新坐回了那张黑曜石书案之后,身体绷直如即将离弦的箭。
“曹焱。”
“卑职在!”
“三件事。”裴容语速极快,条理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第一,动用北镇抚司所有暗线,不惜一切代价,拿到三皇子与鞑靼秘使往来的实证,信件、信物、人证,无论死活!”
“第二,封锁消息。边关告急之事,暂压半日。宫里头,尤其是陛下身边,若有任何人提前透露风声,格杀勿论!”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让我们在兵部的人,立刻上书,力主……主战!言辞越激烈越好,将主和派,都给咱家钉死在误国殃民的耻辱柱上!”
“卑职明白!”曹焱眼中精光一闪,躬身领命,毫不犹豫地转身疾步离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廊外。
一系列指令,如同精准的齿轮,瞬间咬合启动。一张无形的大网,随着裴容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布局,悄然撒向整个京城,目标直指三皇子萧景琰的心脏。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裴容与璃璟两人。
方才那雷霆万钧的肃杀之气尚未完全消散,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悸的紧张。璃璟站在一旁,看着裴容紧绷的侧脸和微微泛白的指节,心中震撼难言。
她见识过他运筹帷幄,见识过他狠戾果决,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正搅动天下风云的恐怖能量。边关烽火,朝堂风向,皇子生死,似乎都在他方才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间,被悄然拨动。
裴容没有看她,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连续的精神高度紧绷与身体尚未痊愈的虚弱,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璃璟默默走到小茶室,重新点燃了一炉效力更强的宁神香,又沏了一杯滚烫的浓茶,轻轻放在他手边。
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安静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传递着她的陪伴与支持。
茶水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裴容冷硬的轮廓。
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眼前那杯浓茶上,又移到璃璟沉静的脸上。他端起茶杯,指尖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仿佛也汲取到了一丝支撑的力量。
“觉得咱家……手段太狠?”他忽然问,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璃璟抬眸,对上他探究的视线,轻轻摇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对通敌卖国者,何须仁慈?”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千岁爷所做,是为社稷,为边关浴血的将士,为天下黎民。”
她的话语,没有半分虚伪的奉承,只有基于事实的判断与……一种全然的理解。
裴容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他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从她清澈的眼底,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言不由衷。
但他没有找到。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慰藉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东西,在他冰冷的心湖底处,悄然涌动。他不再是最初那个只将她视为棋子或玩物的九千岁,而她,也不再是那个仅仅为了生存而依附于他的孤女。
他们之间,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建立起一种超越主仆、甚至超越寻常情感的、基于共同面对风雨而产生的奇特羁绊与理解。
接下来的半日,墨玉轩仿佛化作了风暴的中心,却又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裴容没有再提入宫之事,只是坐在书案后,一份份地审阅着曹焱陆续秘密送来的、关于三皇子及其党羽动向的密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却高度集中,如同蛰伏于暗处、等待最佳时机给予猎物致命一击的猎豹。
璃璟则守在一旁,除了必要的伺候,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陪伴。她看着他时而蹙眉深思,时而提笔在密报上写下几个只有曹焱能懂的暗语批示,看着他因为身体不适而偶尔停下,靠在椅背上短暂喘息。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滔天的权势背后,是何等沉重的负担与步步惊心。
傍晚时分,曹焱再次匆匆返回,这一次,他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凝重。
“爷,鱼儿咬钩了!”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三皇子听闻边关消息被我们刻意延迟,又见兵部主战之声鹊起,果然坐不住了!一个时辰前,他秘密派出了府中圈养的两名顶尖死士,持他亲笔手令,欲从西华门潜出京城,方向……正是北疆!”
“手令内容?”裴容眼中寒光一闪。
“截获了副本!”曹焱从怀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是给榆林镇副将王贲的密令,令其‘伺机而动,拖延援军,必要时……可弃城’!”
弃城!
通敌实证,已然在手!
裴容接过那张纸条,只看了一眼,唇角便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讽刺与杀机。
“很好。”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将那张纸条仔细折好,收入袖中,“王贲那边?”
“我们的人已暗中控制其家小,他不敢妄动。只等爷一声令下。”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裴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脖颈。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已然降临的、浓重如墨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场即将到来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狂风暴雨。
“更衣。”他再次下令,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最终审判降临前的、令人胆寒的威压,“咱家,该去给陛下……‘分忧’了。”
璃璟立刻上前,为他换上那身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玄色蟒袍。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有最初的慌乱,而是带着一种异常的沉稳与专注。系紧玉带,抚平袍服上最后一道褶皱。
当她做完这一切,准备退开时,裴容却忽然转过身,面对着她。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涌着太多璃璟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有决绝,有算计,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嘱托。
他抬起手,这一次,没有触碰她的脸颊,而是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
他的手心,带着一丝夜色的微凉,却异常稳定有力。
“待在府里,”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叮嘱,“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不准踏出墨玉轩半步。等咱家回来。”
这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约定。
璃璟的心,因为他这前所未有的、带着温度的交待而剧烈跳动起来。她反手握紧了他微凉的手指,用力点头:“臣女遵命。千岁爷……万事小心。”
裴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担忧而坚定的模样刻入心底。然后,他松开了手,决然转身,玄色蟒袍在烛光下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大步向外走去。
福伯早已无声地候在门外,为他披上御寒的大氅。
璃璟追到门口,扶着冰凉的门框,看着他挺拔却孤峭的背影,一步步融入沉沉的夜色,走向那深不见底、杀机四伏的皇宫。
夜色,吞没了他的身影。
璃璟站在空荡的廊下,只觉得方才被他握过的手,依旧残留着一丝微凉的触感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璀璨,却如同巨兽蛰伏的巢穴。
她知道,他此去,必将掀起一场席卷朝野的腥风血雨。
而在他留给她的这片看似安全的方寸之地外,一道幽灵般的佝偻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回廊的拐角阴影处。
福伯那浑浊的眼球,在黑暗中,似乎极快地、极其隐晦地,朝着璃璟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