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珩回到主宅时，夜色已深。他未作停歇，径直步入书房。炭火将室内烘得暖融，却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寒意。
屏退左右后，他独自立于窗前。窗外残雪映着孤灯，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愈发冷峭。
柳娘今日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响——那个有着同样右手食指指甲残缺特征的人，竟在康平陷落前出现在了北疆！
是巧合？亦或那人就是城西血案的真凶赵七？可若真是赵七，时间上对不上。赵七在城西血案中经历过搏斗，必然留下新伤。即便只是轻微划伤，也绝无可能在短短一日内愈合如初，更不可能精神奕奕地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北疆执行任务。
如此说来，北疆那人定然不是赵七。
端木珩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案。电光火石间，他叩击的动作猛地一顿——难道说，城西血案的犯案者根本另有其人？
“不……不对……”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柳娘明确说过，康平镇那人似乎并无新伤。这意味着，出现在康平镇的与犯下城西血案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那么，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赵七？端木珩几乎可以断定，在这两起事件中，那两个指甲残缺之人里，必有一人是武安王府的死士赵七。
想到此处，他眸色骤然凌厉。
“赵睿。”他沉声唤道。
赵睿应声而入，垂首拱手：“将军有何吩咐？”
端木珩转身，神色凝重：“你去查两件事。第一，仔细核实除了赵七之外，武安王府乃至洛阳城中，是否还有其他人也有右手食指指甲残缺的特征。第二，查康平陷落前，北疆各地是否出现过类似特征之人。”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此事务必隐秘，切不可走漏风声。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是！”赵睿领命而去。
三日后，赵睿带回的消息让端木珩震惊不已。
“将军，查实了。武安王府内确实曾有一人与赵七外貌相似，且同样右手食指指甲残缺！此人名为赵八，是赵七的孪生兄弟，自幼被王府秘密培养，鲜为人知。北疆暗线也回报，康平陷落前出现的‘赵七’行动如常，身上并无任何搏斗后的新伤。”
一切，豁然开朗！
端木珩猛地站起身，眸中寒光迸射。
好一个武安王府！好一招“李代桃僵”！原来八年前，无论陛下是否早朝，他都注定输定了。
那时的他怎么可能想到，武安王府竟培养了一对右手食指残缺的孪生子？真赵七在洛阳犯案后需要隐匿疗伤，而替身早已潜伏北疆。一旦洛阳事成，指令传来，替身便在康平镇现身故意留下踪迹。这样，“赵七”就拥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毕竟无人能“一日千里”。更恶毒的是，无论他如何追查，线索都会诡异地指向这个“不可能”存在洛阳的凶手，让他百口莫辩。
可若真是如此，那日早朝陛下为何称病不朝？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陛下受到了某些人的控制。但此事明明对武安王府有利，他们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端木珩心神激荡，闭目沉思。片刻后，他骤然睁眼，眸中精光乍现——那只能说明，他在彻查宗室勋贵圈地侵田之事中，掌握了足以致命的证据！
想到此处，端木珩竟冷笑出声。
八年前的棋局，他输得并不冤枉。
但如今，这执子的人，该换一换了。
就在这时，门外亲兵匆匆来报：“将军，上官大人密信。”
赵睿接过密信呈上。端木珩展开信纸，目光扫过，眉头微挑。信上内容简短却关键：其一，当年负责粮草的军中调度官，竟与武安王府某旁支有姻亲关系，且在康平陷落后不久便暴毙身亡，死状蹊跷；其二，当年康平镇守将赵毅的副将王猛，如今隐姓埋名在城南经营一家铁匠铺。
端木珩眼中精光一闪。王猛！此人当年在城破前夜神秘失踪，一直被认为已战死沙场。若他还活着，必定知道更多内情。
“备车，去城南。”
马车在积雪的街道上缓缓行驶，端木珩闭目沉思。耳畔骤然响起当年他出征前夕父亲端木桓的话语，“康平失守，若非战之罪，便是通敌之过……”
多年来，他在北疆也一直在暗中调查，却始终未能找到确凿证据，如今看来，这背后的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京中这些宗室勋贵们，远比他想象的要狡猾阴狠，为了权势，他们不惜勾结外敌，陷害忠良，甚至操控皇权，其心当诛！
马车在城南一家“王记铁铺”门前停稳，炉火将夜色烫出一个猩红的洞。一赤膊汉子背对街面，正抡锤砸向砧上通红的铁料，火星在他虬结的肌肉上跳跃。
脚步声近，他头也未回，粗声驱赶：“收工了，明日请早。”
端木珩立于他身后三步之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地，穿透风箱的喘息与锻打的杂音：“王猛。”
仅仅两个字，那汉子抡锤的动作骤然僵在半空，随即，铁锤重重落下，砸在铁砧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他缓缓转身，汗水顺着黝黑的皮肤淌下，眼神在触及端木珩面容的瞬间，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骇，随即化为浑浊的茫然：“这位爷，认错人了吧？小的王大柱，就是个粗鄙铁匠。”
“哦？”端木珩嘴角牵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向前一步，玄铁令牌自袖中滑出，其上苍鹰徽记在火光下凛然生威，“北疆军的规矩，见了鹰符，该当如何？”
王猛瞳孔骤缩，盯着那令牌，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脸上肌肉抽搐几下，最终，那魁梧的身躯缓缓矮了下去，单膝跪地，声音干涩发颤：“罪将……王猛，参见将军。”
“起来。”端木珩收回令牌，目光仿若千斤重锤一般压在王猛肩上，“本将军没空与你叙旧。康平城破前夜，你为何失踪？”
王猛站起身，不敢抬头，喉结剧烈滚动：“末将……末将……”
“数万军民血染康平，副将王猛临阵脱逃！”端木珩不容他搪塞，语气陡然转厉，“这条罪状，按北疆军法，当如何处置，需要本将军提醒你吗？”
“末将没有脱逃！”王猛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是他们绑了末将妻儿，逼我子时前往后山密道，我到了才发现家人已被挟持在那里，若我不从，我的妻儿立时便会血溅当场！将军，我是被迫的！”
端木珩静默听完，忽然问出一个让王猛浑身冰凉的问题：“那条密道，仅有少数几人知晓。除了你我，便只有守将赵毅。而赵毅素来谨慎，如此机密之事，断不会说出去。那你说，敌人是如何精准找到，并在其中设伏？又如何确信，以此要挟，你王猛必会就范？”
王猛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末将……末将不知……”
“不知？”端木珩向前一步，眸光锐利如解剖猎物的鹰隼，“说，你在何时，何地向何人泄露了军机？”
声音凛冽，如同惊雷，狠狠劈在了王猛心头。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踉跄后退了几步。脊背撞上后面灼热的炉壁，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响，他却浑然不觉。
半晌，他方才崩溃道：“是……是罪将……是罪将的过错！”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声音带着濒死般的呜咽，“城破前半年，粮草调度官刘明设宴……我，我多喝了几杯……他感慨守城艰辛，我说……我说‘即便城破，赵将军与我也必能护佑核心从后山寻得生路，以待来日’……我……我当日只是酒后狂语……”
王猛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蜷缩下去，“我没想到……没想到他据此猜出端倪！是我……是我一句话，害了康平！是我断了将军和兄弟们的后路！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一个魁梧的汉子此刻崩溃得如同孩童。
端木珩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眼底却是一片深沉的寒意。
原来，康平的缺口，竟是从这里被打开的。他得到了比预期更残酷，也更真实的答案。
待哭声稍歇，端木珩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不容置疑：“你的罪，自有军法裁定。现在，回答本将军，粮草屡屡延误，除了刘明，军中还有谁参与？”
王猛抬起涕泪交纵的脸，喘息着回答道：“粮草调度官刘明是主谋，他卡着粮草不放…但，但说来奇怪，负责押运的赵都尉，他每次送达的时间，都…都‘巧’得很。”
“‘巧’？”端木珩眼神一凝。
“是，”王猛努力回忆，脸上露出困惑之色，“他不是一味拖延。有时守军即将断炊，人心浮动到了极点，他的粮队就‘恰好’到了，数量却只够维持两三日。有时…有时则是在赵将军下令出击之前，粮草‘准时’抵达，却都是些受潮发霉的陈粮，让将士们怨声载道…”
端木珩眼中寒芒大盛。是了，这才是更高明也更毒辣的手段！并非简单的断供，而是精准地控制供给的量和质，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予最薄弱的支持，用粮草当缰绳，一步步拖垮守军的士气和体力，以此最大化地瓦解战斗力。
端木珩强压下心头的寒意，继续逼问道，“还有，战前，出现在康平附近的那些中原‘商旅’，你可知他们的落脚之处？与刘明，又有无联系？”
王猛眼神一颤，似在努力回忆，随即肯定地点头：“有！有一次刘明休沐，罪将亲眼看见他……他在城西的‘悦来客栈’后门，与一个中原人低声交谈！”他顿了顿，补充了一个关键细节，“那人……那人当时抬手递东西给刘明，罪将看得分明，他右手食指的指尖缺了一截！而且，他腰间露出一块铁牌，样式古朴，带着金色暗纹！”
右手食指指尖残缺！金色暗纹铁牌！
端木珩眼中寒光一闪。这两个特征，与赵七、赵八兄弟如出一辙！更关键的是，武安王府的死士令牌，正是金丝镶嵌暗纹的样式！
如此看来，武安王府在康平城破一事上，早已布下重重暗手，从粮草调度到内外勾结，无所不用其极。
“你还知道什么？”端木珩不带任何温度问道。
却见王猛摇头道：“末将该说的都说了，末将罪该万死！”
“你的确罪该万死，但现在，还不是你死的时候！”
“来人，带他回去。”
端木珩对着身后亲兵沉声命令，骤然转身，玄色大氅在火光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迈步走入夜色。
此刻，他手中的线索已不再是碎片，一条毒蛇的轮廓，终于在八年之后，被清晰地勾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