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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雨来得急,林小满裹着破蓑衣蹲在红薯地边,雨水顺着草帽檐砸在脚背上——新发的红薯苗才两片叶子,嫩得能掐出水,可山风卷着暴雨,眼看就要把它们按进泥里。

娘苏婉咳着血冲出来,把最后半块塑料布往苗上盖;爹林大山踩着齐膝的泥,把竹篾编的篱笆往根上压;连王狗蛋都举着破伞,蹲在垄沟里喊:“小满,我帮你扶着!”

入梅第七天,雨脚就没停过。

林小满蹲在后山的红薯地边,草帽檐往下滴着水,蓑衣领口浸得透湿。她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低头看向垄沟里的红薯苗——两片鹅黄的嫩叶蜷着,像被吓着的孩子,叶尖还挂着水珠,在雨幕里闪着微光。

“小囡!”

苏婉的声音混着雷声撞过来。林小满抬头,看见娘扶着竹杖,深一脚浅一脚往地里跑,蓝布衫下摆沾着泥,咳得直不起腰。她怀里还抱着个布包,边角滴着水,露出半截红绳——是昨天陈阿婆给的“避邪红绳”。

“娘!”林小满扑过去,扶住苏婉的胳膊。苏婉的手烫得惊人,指节因用力泛白,却把布包往她怀里塞:“阿婆给的……说是能护着苗……”

林小满摸了摸布包,里面是串磨得发亮的铜钱,还有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红纸,上面用朱砂画了个“安”字。她抬头时,看见林大山正扛着竹篾篱笆往地里赶,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新泥——他昨儿说要戒酒,可今早还是喝了半碗,此刻酒气混着雨水的腥气,熏得人头晕。

“大山,搭篱笆!”林小满喊。林大山应了一声,把篱笆往垄沟边一插,竹篾尖深深扎进泥里。雨水顺着篱笆缝往下淌,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冲林小满咧嘴笑:“小囡,爹现在能干活了!”

苏婉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里的布包掉在地上。林小满赶紧去捡,却见布包裂开道缝,半块玉牌滑出来——是她和娘各戴一半的那对,红绳断了,玉面上还沾着苏婉的血。

“娘!”林小满急得直掉眼泪,“玉牌摔碎了!”

苏婉颤抖着捡起玉牌,用袖子擦了擦:“不碎……不碎……”她把玉牌塞进林小满手里,“小囡,收好了……等你长大……”

“娘!”林小满打断她,“您别说话!我去找陈阿婆要红绳!”

“别去!”林大山一把拉住她,“雨这么大,陈阿婆腿脚不便……”他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咔嚓”一声——是竹篱笆被风刮折了。

林小满抬头,看见篱笆歪倒在地,几株红薯苗被压在下面,嫩叶上全是泥。她疯了似的扑过去,跪在泥里扒拉:“别压着!别压着!”

“小囡!”苏婉想过来,却被林大山拽住:“婉儿,你咳成这样,别沾凉水!”

“我没事……”苏婉挣开他,踉跄着扑到地里,“小囡,苗……苗要紧……”

雨水砸在苏婉的脸上,她的咳嗽声混着雨声,像破风箱在抽气。林小满看见娘的嘴角又渗出血,手忙脚乱地掏帕子给她擦,却被苏婉抓住手腕:“小囡,看苗……”

林小满抬头,看见被压的红薯苗正慢慢往上挺,嫩叶上的泥被雨水冲开,露出底下青白色的茎。她突然想起现代实验室的抢救室——护士们争分夺秒抢救病人,此刻她也是,护着这些“小生命”。

“娘,苗没事!”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把苏婉扶到竹杖上,“您看,它们在长!”

苏婉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果然,被压的苗儿正努力往上钻,另一株苗甚至从泥缝里探出了新叶。她笑了,眼泪混着雨水流下来:“好……好……”

雨越下越大。

林大山把最后几根竹篾插好,又用石头压住篱笆根。他转身时,看见王狗蛋正蹲在不远处的树底下,举着破伞,盯着红薯地。

“狗蛋!”林大山喊,“这雨大,快回家!”

王狗蛋没动,反而往地里挪了两步:“林大山,我爹让我来帮忙。”他指了指脚边的竹筐,“我带了草绳,给你捆篱笆。”

林小满警惕地站起来:“你咋知道我们来守苗?”

王狗蛋挠了挠头:“我……我路过看见的。”他蹲下来,开始捆篱笆,“我爹说,上次抢你家红薯是我不对,让我来赔罪。”

林大山没说话,只是埋头干活。林小满盯着王狗蛋的手——他手腕上有道新疤,像是被镰刀划的,和昨儿偷红薯时被她用树枝划的伤口位置分毫不差。

“狗蛋,你手咋了?”她突然问。

王狗蛋的手顿了顿,低头看了看:“摔的……”

“撒谎!”林小满叉着腰,“我昨儿看见你偷挖红薯,被我用树枝划破了手!”

王狗蛋的脸涨得通红:“我……我就是想挖两颗看看!”他突然站起来,竹筐里的草绳撒了一地,“你们家红薯苗有啥好的?不就是能吃吗?我爹说了,等收了红薯,要拿去镇上换大钱!”

“换钱?”林大山停下动作,“你要卖?”

“那咋了?”王狗蛋梗着脖子,“我爹说,这地是陈阿婆的,你们种着是白种!”

“放屁!”林大山抄起根竹篾,“这地是我太爷爷的祖业,陈阿婆只是代管!”

“你……”王狗蛋被骂得说不出话,踢了踢脚边的石头,“反正我爹说,这苗要是活了,他要拔了去喂猪!”

林小满气得发抖:“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王狗蛋撸起袖子,“等明儿天晴……”

“狗蛋!”

一声暴喝惊得王狗蛋缩了缩脖子。林大山举着竹篾逼近,雨水顺着他的皱纹往下淌:“你爹要是敢动我家的苗,我就去县太爷那儿告他抢地!你信不信?”

王狗蛋的眼神闪了闪。林大山接着说:“上个月你爹偷砍村东头的树,被县太爷罚了五斗米;上上个月他抢张婶家的鸡,被打了二十板子。你要他再添条‘毁苗’的罪?”

王狗蛋的脸白得像纸:“我……我走!”他抓起竹筐,跌跌撞撞往山下跑,雨靴踩得泥浆飞溅。

林小满松了口气,转身要扶苏婉,却见苏婉正盯着王狗蛋跑的方向,眼神复杂。

“娘,您咋了?”

苏婉收回目光,摸了摸林小满的头:“小囡,明日……你去陈阿婆家一趟。”

“去干啥?”

“把玉牌给她。”苏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阿婆的红绳断了,玉牌也摔了……该还给她了。”

后半夜,雨势渐小。

林小满裹着苏婉的旧棉袄,蜷在红薯地边的草堆里。她怀里抱着那串铜钱,玉牌用红布包着,贴在胸口——苏婉说,红布能挡灾。

“小囡,睡会儿吧。”林大山的声音从雨幕里传来,他正打着伞,在地里巡查。

“爹,你不睡?”

“爹守着。”林大山的声音闷在伞里,“等苗再长两天,就不用守了。”

林小满没说话。她望着天上的月亮,被乌云遮得只剩半角,像块浸了水的月饼。红薯苗在雨里轻轻摇晃,嫩叶上的水珠折射着微光,像撒了把碎星星。

忽然,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她猛地站起来,声音发颤。

林大山举着伞跑过来:“小囡,咋了?”

“我……我听见有动静。”

林大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篱笆边有个黑影——是陈阿婆!她拄着拐杖,怀里抱着个陶瓮,正往地里倒什么。

“阿婆!”林小满喊。

陈阿婆抬起头,脸上的皱纹里全是雨水:“小囡,我给你送……送肥来了。”她掀开陶瓮的盖子,里面是黑黢黢的液体,“这是我攒的粪水,给苗补补养分。”

林大山愣住了:“阿婆,这……”

“莫嫌脏。”陈阿婆把陶瓮递给林小满,“我闻着雨里味儿不对,怕苗缺肥……”她突然咳嗽起来,“我这把老骨头,也帮不上啥忙……”

“阿婆,您快回去!”林小满接过陶瓮,“您淋湿了要生病的!”

陈阿婆笑了笑,转身往山下走。林小满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鞋湿透了,裤脚沾着泥——原来她是一路踩着泥过来的。

“小囡,把肥浇上。”林大山说。

林小满点点头,用木勺舀起粪水,轻轻浇在红薯苗根部。粪水混着雨水,渗进泥里,散发出淡淡的青草味。

“爹,你说……”林小满蹲在地上,“这些苗能活吗?”

林大山摸了摸她的头:“能。”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你娘说,它们是宝贝;阿婆说,它们是希望;你呢?”他看向林小满,“你说它们是甜的。”

林小满笑了:“嗯,甜的。”

天快亮时,雨停了。

林小满被鸟叫声惊醒。她爬起来,揉着眼睛看向红薯地——晨雾里的苗儿精神极了,嫩叶舒展着,叶尖挂着水珠,在晨光里闪着金红色的光。

“醒了?”苏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倚着竹杖,脸色比昨日好些,手里端着碗热粥,“喝口粥,暖暖身子。”

林小满接过碗,喝了一口,米香混着红糖味,甜得人心窝发热。她抬头看向苏婉,娘的眼睛里有光,像雨后的天空。

“娘,苗活了!”她喊。

苏婉笑了:“活了。”她摸了摸林小满的头,“小囡,明日……咱们去镇上卖苗。”

“卖苗?”林小满愣住,“卖苗干啥?”

“换钱。”苏婉说,“给你买药,给爹买酒……”她顿了顿,“给小柱买糖。”

林小满的眼睛亮了:“真的?”

“真的。”苏婉把碗递给她,“小囡,咱们要过好日子了。”

林大山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脚沾着泥,脸上却挂着笑:“婉儿,我去把篱笆修修,再搭个棚。”

“好。”苏婉应了一声,转头对林小满说,“小囡,去把玉牌收好,等会……咱们去陈阿婆家。”

林小满点点头,跑回屋拿玉牌。她摸着红布包里的玉牌,又摸了摸脚腕上的红绳,突然想起昨夜陈阿婆说的话:“这玉牌啊,是你太奶奶传给你奶奶的,说是能保平安。”

她把玉牌攥得更紧了。

中午,林小满跟着苏婉去陈阿婆家。

陈阿婆正坐在院子里晒被子,看见她们来,笑得眼睛都眯成缝:“小囡,苏丫头,来啦!”

苏婉把玉牌递过去:“阿婆,这是您的。”

陈阿婆接过玉牌,用袖子擦了擦:“好,好……”她从兜里摸出块糖,塞进林小满手里,“阿婆没白疼你。”

林小满舔着糖,甜得眯起眼:“阿婆,等红薯长大了,我给您送一筐最甜的。”

陈阿婆摸了摸她的头:“好,阿婆等着。”

下午,林大山把篱笆修好了。

他站在地边,望着满地的红薯苗,摸了摸胡子:“小囡,给苗起个名吧?”

林小满歪头想了想:“叫‘甜苗’吧!”

“甜苗……”林大山笑了,“好,就叫甜苗。”

苏婉倚着门框,望着父女俩的背影,嘴角慢慢扬起。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还留着原主被打的淤青,可心里却暖烘烘的,像揣着团火。

夜里,林小满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

她摸着手腕上的玉牌,又摸了摸脚腕上的,两块玉牌贴在一起,暖烘烘的。苏婉的咳嗽声轻了些,林大山的鼾声均匀了些,小柱在竹篮里翻了个身,嘟囔了两句梦话。

林小满闭上眼睛,嘴角扬起笑。她想起现代的实验室,想起培养箱里的红薯苗,想起导师说“农业是立国之本”。原来,最朴素的道理,藏在最泥土的地方。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照在后山坡的红薯地上。嫩绿的苗儿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只小手,朝着天空招手。

当林小满蹲在后山给红薯苗浇水时,她没注意到,陈阿婆的篱笆外闪过一道黑影——那是王有财家的管家刘福,他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契,上面写着“陈阿婆宅基地转让”几个大字。

更没注意到,王狗蛋蹲在红薯地边,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嘴里念叨着:“等红薯大了,我偷两颗去镇上卖,能换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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