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后的真定城,万籁俱寂,唯有寒风掠过垛口发出的呜咽,以及远处顺军大营零星的火把和隐约的巡夜脚步声。城头之上,王小伟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身披玄色大氅,凝望着西方沉沉的夜幕。他的心跳,与怀中那块冰冷的怀表(穿越时携带,为数不多的现代物品之一)秒针的走动声隐隐重合,每一次轻微的“咔哒”声,都像是在敲击着他的神经。
五百死士,由他最倚重的大将周遇吉率领,此刻正行走在一条通往地狱亦或是天堂的钢丝上。他们的命运,与真定城数十万军民的生死存亡,紧紧捆绑在一起。
时间,在极度煎熬中缓慢流逝。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东方天际,已经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般的惨淡光亮。城下的顺军大营,开始有了早起造饭的动静,炊烟袅袅升起。
就在王小伟的心一点点沉向谷底,几乎要放弃希望时——
突然!
西方,李家庄的方向,一道刺目的红光猛地撕裂了黎明前的黑暗!那红光起初只是一点,随即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迅速晕染、扩大!片刻之后,第二处,第三处……越来越多的火头窜起,最终汇聚成一片冲天的火海!即便相隔二十余里,那熊熊燃烧的烈焰,也将西边的天空映照得一片血红!滚滚浓烟,如同巨大的狼烟,直冲云霄!
“成了!周将军成了!!”城头上,一直紧绷着神经的了望哨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狂喜呐喊!
这呐喊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瞬间打破了真定城的死寂!所有坚守在岗位上的士兵,所有在煎熬中等待的将领,都看到了西方那片映红天际的烈焰!
“万岁!”
“周将军威武!”
“天佑我真定!”
狂喜的浪潮,瞬间席卷了整个真定城头!士兵们相拥而泣,将领们激动得浑身颤抖!多日来的压抑、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被这远方冲天的火焰,彻底点燃、释放!
王小伟紧紧抓住冰冷的城垛,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那片火海,胸腔中被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填满!有成功的狂喜,有对周遇吉和五百死士的无限敬佩,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他成功了!他赌赢了!李自成的命脉,被他这精准而狠辣的一刀,狠狠切断!
“传令全军!”王小伟猛地转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贼军粮草被焚,军心必乱!所有人,饱餐战饭,检查军械,准备随我出城——破敌!”
“破敌!破敌!破敌!”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再次响彻真定城。
与真定城的欢腾截然相反,顺军大营,此刻已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和恐慌之中。
李自成从中军大帐冲出,望着西方那片将半个天空都染红的烈焰,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粮……粮草……”他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那是他百万大军维系生命的根基!是他席卷天下的底气所在!如今,竟在他重重围困的真定城下,被一把火烧得精光!
“王!承!渊!”李自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狠狠劈在身边的旗杆上!木屑纷飞!“朕与你不共戴天!!”
整个顺军大营,如同被捣毁的蜂巢,彻底炸开了锅。粮草被焚的消息,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播开来。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开始在所有士兵心中蔓延。没有粮食,这百万大军,顷刻间就会变成百万饿殍!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新顺王朝,在饥饿面前,都成了镜花水月!
军心,瞬间崩塌。
然而,就在真定城军民欢欣鼓舞,王小伟摩拳擦掌准备出城反击之时——
黎明的最黑暗处,通往真定城的官道上,出现了一群踉跄蹒跚、浑身浴血的身影。
他们的人数,稀稀拉拉,不足三十人。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严重的伤势,衣甲破碎,满面烟尘与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他们相互搀扶着,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朝着真定城的方向,艰难地挪动。
城头的守军很快发现了他们。
“有人!是我们的人!是周将军他们回来了!!”
消息迅速传到王小伟耳中。他心中猛地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立刻下令打开城门,亲自带着亲卫和医官冲了出去。
当王小伟冲到那群残兵面前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这哪里还是出征时那五百精锐死士?这分明是一群从地狱血海中爬出来的残魂!
他们看到王小伟,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的光彩,纷纷想要跪下行礼,却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
“周将军呢?!”王小伟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目光急切的在人群中搜索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残兵们沉默着,缓缓让开了一条通路。
在人群的最后方,四个伤势稍轻的士兵,用临时扎成的简陋担架,抬着一个人。
王小伟几步冲了过去,当他看清担架上那人的模样时,整个人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担架上躺着的,正是周遇吉。
他身上的黑衣早已被鲜血浸透,凝固成暗褐色。胸口插着三支断箭,深可见骨,其中一支甚至穿透了肺叶,随着他微弱的呼吸,发出嘶嘶的漏气声。他的左臂自肘部以下已然不见,只用破布胡乱包扎着,依旧在不断渗血。脸上布满刀痕和烟熏火燎的痕迹,几乎辨不出原本刚毅的轮廓。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顽强地睁着,看到王小伟,那黯淡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如释重负的光芒。
“周兄!!”王小伟扑到担架前,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握住周遇吉仅存的、冰冷而粗糙的右手,声音哽咽,几乎无法成语,“你……你怎么样?医官!快!快救周将军!”
周遇吉艰难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如游丝般的声音:“督……师……末将……幸不辱命……李家庄……粮草……尽……尽焚矣……”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生命最后的力量。
“我知道!我知道!周兄,你别说话,保存体力!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王小伟紧紧握着他的手,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眼中热泪再也无法抑制,滚滚而下。这个铁打的汉子,这个从宣府边墩就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此刻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周遇吉的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完成任务后的坦然与欣慰。
“真定……保住了……弟兄们……没有……白死……”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那些残存的、同样浑身浴血的士兵,最后,定格在王小伟泪水模糊的脸上。
“督师……末将……先行一步……不能再……追随您……扫平天下了……”
“您……保重……”
话音渐渐低沉,最终,微不可闻。
他握着王小伟的手,无力地垂落。那双曾经锐利如鹰、充满坚毅与忠诚的眼睛,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天地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寂静。
寒风呜咽,如同为英雄奏响的挽歌。
“周将军!!”
“将军!!”
周围的士兵,无论是归来的残兵,还是城头冲下的守军,全都跪倒在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哭!
王小伟跪在周遇吉的遗体前,紧紧握着他那已经冰冷的手,低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冻结成冰。
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亡。从边墩到如今,他见惯了生死。但周遇吉的死,不同于任何人。这是他最倚重的臂膀,是与他理念相合、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是为了执行他那近乎自杀的命令,而毅然赴死的忠魂!
一种刻骨铭心的痛,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比任何刀剑创伤,都要痛上千百倍!
“啊——!!!”他猛地仰天长啸,啸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痛苦与杀意!啸声直冲云霄,仿佛连天上的阴云都要被震散!
周围的哭声,被他这声包含着滔天情绪的长啸所慑,渐渐平息。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太师,看着他那因极度悲痛而显得有些狰狞的面容,看着他眼中那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杀意。
王小伟缓缓站起身,轻轻为周遇吉合上未能瞑目的双眼,用颤抖的手,将他身上那件破碎的、被鲜血染透的披风,仔细地整理好。
他俯下身,在周遇吉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发誓般说道:
“周兄,安心去吧。你的血,不会白流。李自成,还有这天下所有该杀之人,我王承渊,必以彼之头颅,祭你在天之灵!你未竟之志,我替你完成!这朗朗乾坤,太平盛世,我必亲手缔造!”
说完,他猛地直起身,擦去脸上的泪痕。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所有的悲伤和软弱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如同实质的、冰冷彻骨的杀意和坚定。
他环视周围跪倒一片的将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钢铁般的意志:
“都起来!”
“周将军和五百死士,用他们的命,为我们换来了胜利的契机!真定之围将解,贼寇军心已乱!”
“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
“擦干你们的眼泪,握紧你们的刀枪!”
“随我出城——”
王小伟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直指前方混乱的顺军大营,发出了石破天惊的怒吼:
“为周将军报仇!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杀——!!”
“报仇!报仇!报仇!!”
震天的怒吼,如同积蓄了千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这两个字之中!
真定城门,轰然洞开!
王小伟一马当先,如同复仇的死神,率领着积蓄了全部怒火和力量的宣大雄师,如同决堤的洪流,向着已然军心涣散、陷入恐慌的顺军大营,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反击!
周遇吉的牺牲,如同一颗投入油库的火种,不仅焚毁了李自成的粮草,更点燃了真定守军无尽的复仇烈焰!
这烈焰,必将席卷中原,焚尽一切魑魅魍魉!
(第十一卷第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