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收刀入鞘,动作干净利落。
他斜了斜眼,瞥向那瘫坐在黄土地上的女子。
女子生着一张江南水乡里才会有的娇柔面孔,眉眼间尽是惹人怜的楚楚。
怎么看,都该是邻家小院里凭栏远望的姑娘,而非这刀口舔血的山匪水寇。
小乙心中本就无甚计较。
救父心切,人之常情,何况并未让他折损分毫。
他刚要提气翻身上车,身形却是一滞。
那原本瘫软如泥的女子,竟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一双素手死死拉住了他的一条腿。
“这位差爷,可否容我与爹爹说几句话?”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像一枚碎裂的玉。
“小女子别无他求。”
“今日一别,此生此世,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还请差爷通融,让我与家父,说上几句贴心的话。”
她抬起泪眼,眸中是化不开的绝望。
“日后差爷但凡有用得上小女子的地方,我定当在所不辞。”
小乙素来心软,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弱点。
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的脸,他心中那点硬气,便如春雪遇暖阳,悄然融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车辕上的老萧,想从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寻些主意。
可老萧依旧闭着眼,身形稳如山岳,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连眼皮都懒得掀动一下。
这担子,终究还是要他小乙自己来扛。
小乙收回目光,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公门中人特有的冷硬。
“让你的人都退下。”
“在我目力所及之处,我不想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只见那女子贝齿轻咬,对着林中轻轻一抬手。
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汉子们便如潮水般迅速后退,很快就隐没在林深之处,再无声息。
小乙又对王刚使了个眼色,让他下车,持刀立于马车之后,以为警戒。
他这才对着车厢里那道落魄的身影说道。
“史帮主,恕小乙公事在身,不能让你父女二人独处。”
“我与老萧,必须坐在车上。”
“你二人只能在马车中相叙。”
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炷香,最多一炷香的时间。”
车内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随即是沙哑的感激。
“多谢小乙兄弟,实在太感谢了。”
小乙侧过身子,让开了通往车厢的道路,对着那女子微微颔首。
那女子身形轻盈得像一只燕子,足尖在车辕上轻轻一点,便跃了上去。
她一扑进马车,便再也撑不住,整个人都软在了史浩的怀里,放声大哭。
那哭声凄厉,悲绝,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一并哭出来。
闻者,无不心碎。
车厢内,史浩那双有力的手掌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眼中是无尽的悲凉。
“妮儿,是爹爹连累了你。”
“家里……还好吧?”
“爹,娘她……”
燕妮的声音哽咽着,几乎不成句。
史浩的心猛地一揪,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你娘怎么了?”
“自打您出事以后,娘她每日郁郁寡欢,心中又怕又急,半个月前……郁结于心,去了。”
女子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
史浩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了魂魄。
他愣在那里,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彻底熄灭了。
“爹,那个畜生不仅出卖了你,如今还控制了整个漕帮,他甚至还想……”
史浩的身子猛地一颤,哑声问道。
“还想怎样?”
“他甚至还想霸占女儿,逼我嫁他为妻!”
“混账!”
一声怒吼自车厢内炸开,带着无尽的屈辱与狂怒。
史浩抱着女儿的手臂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妮儿,都是爹爹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他一直想从我手里拿到鱼符,好名正言顺地坐稳他那大当家的位子。”
“我早已将鱼符送出漕帮,绝不会让他的奸计得逞!”
“爹爹,您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夺回漕帮的!”
燕妮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不屈与倔强。
“乖女儿,爹爹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史浩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像一截行将就木的枯枝。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别再让那帮老兄弟们,跟着你去白白送命了。”
“你一个女孩子家,在那群虎狼般的男人堆里,如何立足?”
“听爹爹的话,寻个偏远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吧!”
“爹!我必须为您报仇!我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下也得咽!”
史浩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听话!否则爹爹就是到了黄泉路上,也不能瞑目!”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鱼符……现在在哪?”
燕妮怔了怔,终究还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物件。
那是一尾鲤鱼的形状,通体由玄铁打造,在昏暗的车厢里,泛着幽深沉郁的乌光。
史浩一把从她手中夺过,那动作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他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鱼符,像是攥住了自己一生的荣辱与最后的希望。
车厢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突然,史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是对着车外。
“小乙兄弟,可否进车内一叙?”
小乙与老萧,如两尊门神,分坐车辕两侧。
老萧依旧神游物外,小乙的眼神则如鹰隼般,不断扫视着道路两旁的风吹草动。
父女二人的悲欢离合,是别人的家事,他本无意掺和,更无心窥探。
这声突如其来的呼唤,让他心头一跳。
他定了定神,转身掀开车帘,矮身坐进了车厢里。
车厢内的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史帮主有何吩咐?”
小乙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几分戒备。
“可是你父女二人谈完了?”
“小乙兄弟,在下有一事相求!”
史浩话音未落,身子一矮,竟是直挺挺地朝着小乙跪了下来。
膝盖与车厢底板碰撞发出的闷响,让小乙的心也跟着重重一沉。
“史帮主,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话直说便是!”
小乙大惊失色,连忙伸手去扶,将史浩搀扶坐起。
“小乙兄弟,这一路上,我史浩看得分明,你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
史浩的头颅低垂着,声音从地板的缝隙里传来,满是萧索。
“我史浩今日遭此大难,自知再无翻身之日。”
“小女年幼无知,尚无自保之力,而我……也没有能力再照顾她了。”
他抬起头,一双虎目之中,此刻只剩下了一个父亲的哀求。
“如果小乙兄弟不嫌弃,让她给你做个使唤丫头,只求能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爹!”
燕妮发出一声悲鸣。
“你住口!”
史浩厉声喝断了她。
小乙眉头紧锁,断然拒绝。
“史帮主,这可使不得。”
“我小乙何德何能,不过一介小小解差,哪里配得上什么使唤丫头。”
“小兄弟,燕妮这孩子,从小秉性纯良,绝对是个好孩子……”
“史帮主,不必多说了。”
小乙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喙。
“此等请求,我绝不可能答应。”
史浩的脸上,瞬间漫上了一层死灰般的悲凉。
小乙心中一叹,放缓了语气。
“史帮主,你我萍水相逢,若非看在与老萧的那一丝旧情上,或许连这几句真心话都说不上。”
“我与令爱,更是初见,素不相识,没有随手收下她这么个大活人的道理。”
他的目光转向燕妮,清澈而坦荡。
“但是,如果她愿意,可先去往凉州城暂避。”
“待我回去之后,会为她寻一个合适的安身之处。”
“只要我小乙在凉州一日,便会尽我所能庇护于她,让她可以安稳度日。”
“不知史帮主,意下如何?”
史浩听完,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解差,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下一刻,他又是一个猛子跪了下去,这一次,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咚!
“小乙兄弟,我史浩……我史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说罢,史浩直起身,将手中那枚玄铁鱼符,用双手郑重地呈于小乙面前。
“这是我漕帮的镇帮之宝,亦是帮主的随身信物。”
“漕帮上下,所有渡口堂口,皆听命于此符。”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在交代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小女年纪尚轻,漕帮又尽是些粗野汉子,她镇不住场面。”
“所以,我想将此物,赠与小兄弟。”
“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还请小兄弟自行定夺。”
“若是小兄弟觉得此物烫手,没什么用处,只当是替我史浩保管便是。”
“爹!这么重要的东西,怎能交于一个外人?”
燕妮在一旁急声叫道。
史浩却恍若未闻,只是将那枚鱼符高高托举,同时深深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车厢的地板,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尊严与寄托。
小乙彻底懵了。
他看着眼前这枚散发着幽光的玄铁鲤鱼,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鱼符。
漕帮帮主的信物。
就这么……送给我了?
这趟原本简单的押解差事,似乎又要他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