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的脑海里,在此刻,于电光石火间,生出了一个念头。
一个很大胆的念头。
救人?
他嘴角微微上翘,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自己这条小船,既然已经驶入了这片浑浊不堪的江水,又何必在乎船身再多沾染几分污泥。
有时候,泥污多了,反而是一种更好的伪装。
小乙抬眼,目光平淡地落在钱公明那张写满绝望的脸上。
“钱掌柜,话既然已经挑明到了这个地步,那我也不必再与你兜什么圈子。”
他的声音不响,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钱公明那潭死水般的心湖。
“要救你出这北仓采石场,要让你脱离这片所谓的苦海,并非是全无可能之事。”
钱公明闻言,那双早已黯淡无光的眸子,仿佛被一道天光劈开,瞬间迸射出骇人的光彩。
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那是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时的本能反应。
“小乙兄弟,只要能救在下一命,只要能救我钱某人这条贱命,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小乙的眼神依旧平静,只是那份平静之下,藏着审视的冰冷。
“钱掌柜,话可是你亲口说的,任何条件,都答应?”
钱公明几乎是嘶吼着回答,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
“人都要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我答应不得的条件吗?”
小乙缓缓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
“好!”
一个字,掷地有声。
“你的条件,我暂且不去提它。”
“我只希望钱掌柜往后能时时记着,今日答应过我的事情。”
“等我将你安然无恙地救出去,我们再来慢慢细谈这笔买卖的价钱。”
小乙向前一步,身子微微前倾,凑到钱公明耳边,声音轻得如同鬼魅。
“而且,你要牢牢记着一件事。”
“我能有法子将你从这捞出去,就同样有法子,能把你原封不动地再送回来。”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钱公明心中刚刚燃起的狂喜。
他瞬间清醒,眼中的光芒从炽热转为敬畏。
他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菩萨,而是阎罗。
是能许他生,亦能判他死的阎罗。
“小乙兄弟,你若能将在下救出这无间苦海,对我钱某而言,便是恩同再造!”
“我钱某对着满天神佛发誓,绝不食言!”
话音未落,钱公明双膝一软,竟是直挺挺地对着小乙跪了下去。
这一跪,沉重无比,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磕下的,是身为富商巨贾的所有尊严。
他求的,是余生还能再见天日的一线生机。
小乙没有立刻去扶,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要让钱公明记住这一跪的滋味,记住这份卑微。
只有这样,日后他才不敢生出半点异心。
“钱掌柜,起来吧。”
直到钱公明的额头已经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小乙才淡然开口。
“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动身出发了。”
二人一前一后,也上了那辆宽敞的马车,车轮滚滚,一路向着北仓的方向驶去。
这一路上,要说心情最畅快的,莫过于王刚了。
这小子咧着嘴,感觉自己又过上了神仙日子,终于又舒舒服服地坐上了马车。
更何况,这一路行来,车上坐着钱公明这个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那车中所备的吃穿用度,无论是糕点的精致,还是茶水的香醇,真的是他王刚这辈子做梦都不曾见过的光景。
马车临近北仓地界,这一次,小乙却没有像上次那般,提前让马车在远处停下。
车夫扬鞭,马车没有丝毫减速,竟是朝着那戒备森严的采石场,径直驶了过去。
王刚有些不解,凑过来小声问道。
“小乙哥,怎么这次不让马车停下了?”
小乙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嗯,有些事,反正迟早都会有人知道,藏着掖着反而落了下乘。”
“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摆在明面上,光明正大一些。”
马车在采石场大门前稳稳停下。
守卫的士卒老远就瞧见了这辆陌生的马车,待见到车上下来的人是小乙,倒是个个脸上都堆起了笑,纷纷上前热络地打着招呼。
上一次,小乙在此地请了采石场上上下下所有人痛饮一番,好酒好肉流水价地送上。
如今的他,在这枯燥乏味的采石场里,早已是个无人不知的大红人。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马车上早就备足了上好的酒水和精美的吃食,小乙刚一下车,便挥了挥手,让王刚招呼着众人上前,将东西一一抬了下去。
小乙拉过钱公明,站在院子中央,对着众人朗声说道。
“这位是钱掌柜。”
“车上这些好酒好菜,都是钱掌柜特意带来孝敬各位兄弟的。”
“还请各位当值的兄弟,日后对钱掌柜,多多照应啊。”
他这番话,说得毫不避讳,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替钱公明求起了情。
那些士卒们闻言,又瞧见那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再看向钱公明的眼神,便立刻变得十分亲善。
那其中,没有丝毫对待其他犯人时,惯有的鄙夷与凶狠嘴脸。
正屋的门帘一挑,朱契听闻外面的动静,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一见到来人是小乙,那张胖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意,如同绽开的菊花。
一番不见外的寒暄客套,自是免不了的。
当晚,朱契并未像上次那样,招呼许多不当值的闲人过来凑热闹。
那些领了酒肉的士卒,也极有眼色,各个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不敢有丝毫越界之举。
只有朱契和几个贴近的士卒陪着小乙和王刚小酌了一番。
一夜过后。
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意外发生。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小乙便早早醒来。
他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来到朱契办公的那间“幕府”门外,静静等候。
不多时,朱契打着哈欠也来了,一抬头见到门外站着的小乙,脸上也是露出一脸的惊奇。
“小乙兄弟,怎的这么早就过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小乙抱了抱拳,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朱兄,早啊。”
一声“朱兄”,让朱契微微一愣。
小乙对他这称呼,悄然间就变了,从生分的“朱大人”,变成了亲近的“朱兄”。
“实不相瞒,小乙今日前来,确实有个不情之请,不知……”
朱契哈哈一笑,很是豪爽地摆了摆手。
“小乙兄弟何必如此客套,你我之间,但凡有话,直说便是。”
二人边说边进了屋子。
小乙跟在朱契身后进门,随即却是一个转身,便反手将那扇厚重的木门给轻轻关上。
“咯当”一声。
门闩落下的声音,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朱兄,小乙有一事相求。”
朱契在主位上坐下,示意小乙也坐。
“小乙兄弟,但说无妨,若是能用得到在下朱某的地方,尽管直说。”
小乙却没有坐,而是站在屋子中央,看着朱契,一字一顿地说道。
“朱大人,我想将昨日送来的那位钱掌柜,从这里救出去。”
他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可这几个字,却犹如一道九天惊雷,又好似一记惊涛骇浪,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朱契的脑门上。
朱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小乙兄弟,你……莫不是在与为兄开玩笑吧?”
小乙摇了摇头,神情依旧认真。
“朱大人,你看我这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
他缓缓踱步,走近桌案,声音压得更低了。
“朱大人,你想想,这钱掌柜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倘若能成此事,这其中的好处嘛……”
小乙伸出两根手指,在朱契眼前晃了晃。
“不敢说多,可保你我二人,下半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朱契听闻此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那对眼珠子,开始在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急速转动起来。
“小乙兄弟,不是为兄我不肯帮忙,只是……只是这可是通天的大事,是要掉脑袋的事啊?”
他面露难色,身体向后靠去,似乎想离这个疯狂的提议远一些。
“再说了,我也只是个小小的执事,看管这采石场而已,此事,非你我二人之力可为啊!”
“朱大人尽管放心。”
小乙的脸上,露出了狐狸般的笑容。
“大将军那边,我会亲自去言明,自有法子让他老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大将军那边不追究,剩下的事情,只要朱大人能将此事办得妥当就好。”
朱契心中那块最重的石头,被小乙这句话轻飘飘地搬开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只要那位一手遮天的大将军点了头,那这小小的北仓采石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还不是他朱契一句话说了算?
到时候,就算捅出了天大的篓子,也有小乙这个能通天的人物在前面顶着。
而自己,只需安安稳稳地坐收那泼天富贵。
朱契脸上的为难之色一扫而空,瞬间换上了一副狂喜的面容。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一把抓住小乙的手,激动地说道。
“小乙兄弟,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啊!”
“倘若真能如此,那你我兄弟二人,就一起发财,一起发财,哈哈,哈哈哈哈!”
他那压抑不住的笑声,在密闭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贪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