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在城郊小院呼啸,墨香则在另一处院落悄然弥漫。
一武,一文。
一为披甲,一为筹谋。
在小乙那方寸之地已成修罗场时,赵衡的天地,也早已是另一座无声的沙场。
燕妮每日都会去城郊。
她提着食盒,穿过渐染秋色的长街,步履轻快,像一只不知愁的雀儿。
那食盒里,是能让一个少年在力竭之后,重新站起来的人间烟火气。
而赵衡,则从未有过片刻的清闲。
他的手指,在轻轻敲击着桌面,每一次起落,都像是在拨动一根无形的丝线。
王刚成了那枚在丝线上来回穿梭的机杼。
他一人一马,风尘仆仆,将凉州的风沙带往临安,又将临安的阴湿捎回凉州。
路途遥远,马蹄踏碎了无数个黎明与黄昏。
而临安城里,那座早已被人遗忘的隐秘赌坊,也重新热闹了起来。
只是如今,那赌桌上下的输赢,早已不是银钱。
是人命,是城池,是国运。
神机阁。
这头沉睡了太久的巨兽,终于在主人的召唤下,缓缓睁开了它那布满尘埃的眼眸。
一张尘封的蛛网,开始被重新编织。
一根根丝线,从凉州这座不起眼的院子伸展出去,悄无声息地探入了京城的朱门高墙,探入了西越国的军帐王庭。
情报,如涓涓细流,开始汇集。
每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笺上,都承载着千钧之重。
西越国为何要燃起战火,那纸上写得清楚明白。
国与国之间,从来没有朋友,只有生意。
赵国的丝绸茶叶,西越的牛马美玉,本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换。
可人心,最是难平的沟壑。
西越国发现,在这场看似公平的交易里,总有那么些看不见的手,在悄悄地掏空他们的国库。
那些被赵国用金银喂饱的西越官员,成了悬在自家脖颈上的利刃。
西越国君王,感觉自己像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龙颜一怒,血流漂杵。
于是,他要一个说法。
可赵国给出的回应,却是云淡风轻的三个字。
不知道。
于是,道理讲不通,便只能用刀剑来“讲”。
赵衡摩挲着纸上的字迹,眼眸深邃如古井。
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当初周裕和用性命也没能查清的那本烂账的味道。
一笔烂账,引出了一场国战。
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只滔天巨手。
只是,眼下并非追根溯源的时候。
先要赢了这场架,才有资格去问,当初是谁先动的手。
他需要的是刀枪,是兵马,是西越国大军的一举一动。
相比于边关的烽火,那从朝堂之上飘来的消息,才更像一团挥之不去的迷雾。
按理说,边关告急,龙椅上的那位,当寝食难安,亲自过问。
可这一次,却是满朝文武,异口同声。
他们说,太子仁厚,当为此战督帅,以安军心,以壮国威。
他们说,这是储君的历练。
好一个历练。
赵衡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让一个从未闻过血腥气的太子,去遥遥“督战”一场可能动摇国本的战争。
这哪里是历练。
这分明是捧杀。
更何况,若真要皇子督战,论及军功威望,也该是那位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二皇子赵钰。
何时轮到这位深居东宫的太子殿下了。
在庙堂之上看着奏报督战,与在阵前亲冒矢石鼓舞士气,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前者是看客,后者才是帅。
这盘棋,下得太刻意,太拙劣,反而透着一股子令人心悸的诡异。
赵衡的心底,缓缓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就像是暴雨将至前,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闷。
此事,绝非所见那般简单。
随着时日推移,神机阁的触角越伸越长,也越伸越深。
送回来的情报,从寥寥数语,变成了厚厚的卷宗。
西越国哪位将军嗜酒,哪支部队善于奔袭,粮草辎重藏于何处,连主帅大帐前那杆帅旗的颜色,都描绘得一清二楚。
赵衡的脑海中,那座巨大的沙盘,终于变得清晰无比。
山川,河流,城池,关隘。
无数黑红两色的小旗,在他的意念中不断移动,推演着一场又一场无声的厮杀。
这一日,院门被人轻轻叩响了。
三声。
不急不缓,不轻不重。
像是算准了院中之人的心跳。
燕妮给小乙送饭去了,家中只有两名洒扫的下人。
下人拉开院门,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衫,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一丝不苟。
那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已与门外的暮色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落在院中的那棵老槐树上,深邃,悠远,仿佛看穿了春秋。
下人有些发懵,壮着胆子问了两声,却只换来一片沉默。
可观此人样貌气度,又绝非寻常之辈,下人也不敢擅自驱赶。
一人在门内,一人在门外,就这么僵持着。
直到赵衡的身影,从书房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门外那人,眼神平静无波。
“进来吧!”
仅仅三个字,轻描淡写。
门外那人闻言,身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而后,对着院中的赵衡,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腰弯下去的弧度,是臣子对君王,是璞玉对良匠。
接着,他迈步而入,悄无声息地跟在赵衡身后,进了那间堆满了卷宗的书房。
此人,便是赵衡为赵小乙寻来的那位谋士。
是那杆长枪的魂。
娄世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