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小院,仿佛特别的宁静。
小乙和柳婉儿在那位自称陆老三的猎户家中,又休养了一日。
腹中有食,身上有衣,头顶有檐,对于两个从鬼门关前打了个来回的人来说,这便是天底下最安稳的幸福。
暖阳和煦,透过院中那棵老槐树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小乙坐在院中的一把藤椅上,背靠着茅屋的土墙,任由那暖意驱散着骨子里的寒气与疲惫。
左臂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那是一种沉闷的、持续的钝痛,时刻提醒着他不久前那鬼门关前的一幕。
可比起这痛楚,他心中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只是一名小小的解差,拿一份微薄的俸禄,过着迎来送往、看人脸色的日子,江湖风雨,庙堂波诡,都与他隔着十万八千里。
然而,命运却像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将他狠狠地,掷入了这旋涡的正中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了不远处。
柳婉儿也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她微微低着头,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片小小的阴影。
她似乎察觉到了小乙的注视,却并未抬头,只是拢了拢耳边的碎发,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
但小乙看见了。
他看见她那双曾如寒潭般冰冷的眸子里,如今像是化开了的春江水,温润,且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她脚踝上的镣铐依旧在,那冰冷的玄铁与她纤弱的身姿格格不入,每一次不经意的挪动,都会发出一声轻微而刺耳的“咔啷”声。
那声音,像是这片刻安宁里,唯一的杂音。
院中的时光,流淌得缓慢而粘稠。
就在这午后最是慵懒的时刻,那间始终紧闭的屋门内,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响。
仿佛有什么重物,从床上滚落到了地上。
紧接着,是一阵压抑的、犹如野兽般的低沉嘶吼。
是他!
此刻,如同一道惊雷,在小乙和柳婉儿的心头同时炸响。
院中那份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意,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柳婉儿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那双刚刚融化的眸子,重新凝结成了冰。
她猛地从马扎上站起,身体的本能驱使着她向后退去,脚镣与地面摩擦,发出一串急促而慌乱的声响。
整个人,又变回了那只受了惊吓的孤鸟。
小乙的反应更快。
他几乎是在听到响声的同一瞬间,便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撑着扶手站了起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个跨步,便如一堵墙,挡在了柳婉儿的身前。
他那只吊在胸前的左臂,伤口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撕裂,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可他顾不上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一道缝隙出现,屋内的黑暗,贪婪地向外窥探。
随即,那道缝隙被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撑开了。
一个男人,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岑浩川。
他晃晃悠悠地倚在门框上,像是一缕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幽魂。
三天三夜的昏睡,仿佛抽干了他身上所有的精气神。
他的脸色,是一种毫无生机的灰白,嘴唇干裂,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鹰隼般锐利,只是那锐利之中,多了一丝令人心悸的空洞。
他就那么站在那里,任由阳光刺在他的脸上,却连眼睛都未曾眨动一下。
良久,他那空洞的目光,才像是找到了焦点,缓缓地,落在了小乙的身上。
然后,他迈开了步子。
那一步,沉重如拖着千斤枷锁。
他摇晃了一下,险些栽倒,却又硬生生稳住了身形,继续向前。
一步,又一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小乙和柳婉儿的心跳上。
小乙的后心,已经浸出了一身冷汗。
他能感觉到,身后柳婉儿的身体,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终于,岑浩川拖着那具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躯,挪到了小乙面前三步远处。
他停下了。
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
一个,是吊着胳膊、故作镇定的小小解差。
一个,是气若游丝、却依旧散发着恐怖压迫感的顶尖杀手。
“饿了。”
许久,一道声音从岑浩川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那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被风干的砂石在摩擦,不带丝毫感情。
“有吃的么?”
小乙紧绷的神经,因为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了一瞬间的松懈。
他看了一眼岑浩川,又回头,用眼神安抚了一下身后已是面无人色的柳婉儿。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岑浩川一眼,然后转身,走进了旁边那间作为厨房的茅屋。
他的动作不快,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因为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招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厨房里,只有几个陆老三出门前留下的,早已冷硬如石的麦饼。
小乙拿起两个,又走了出来。
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原地,将手中的两个麦饼,朝着岑浩川方向,扔了过去。
这个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疏远与戒备。
小乙扔过饼子,就迅速回到了柳婉儿的身前。
岑浩川动作僵硬而迟缓,但是却稳稳的接住了小乙扔来的饼子。
他甚至没有看上一眼,就那么旁若无人地,一屁股坐在了方才小乙坐过的椅子上。
那一点也不像是在吃饭,更像是在啃噬,只见他大口大口地撕咬着那坚硬的麦饼,喉咙里发出野兽进食般的咕哝声,干硬的饼屑从他的嘴角簌簌落下。
“水!”
又是一个嘶哑的声音。
小乙再次沉默地转身,从厨房的水缸里,用一个木瓢舀了一瓢清水。
他走过去,依旧保持着距离,将水瓢递了过去。
岑浩川一把夺过,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将一瓢水尽数灌进了喉咙,清水顺着他的下颌,淌湿了胸前的衣襟。
两个麦饼,一瓢清水。
很快,他便吃完了。
他随手将木瓢放在地上,用那黑色的袖口,胡乱抹了一把嘴。
他似乎,活过来了一些。
柳婉儿依旧站在小乙身后,一动不动,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像。
小乙则依旧吊着那只胳膊,如一尊护法金刚,挡在她的身前。
岑浩川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是哪里?”他问道,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云州城外。”小乙谨慎地回答,“一位姓陆的老伯救了我们,这是他家。”
岑浩川“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站起身,伸了一个极其缓慢的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啪”的脆响。
“柴房在哪?”他又问。
小乙的心,猛地一沉。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朝着西边的墙角,指了指。
岑浩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迈开步子,径直朝那间堆放杂物的柴房走去。
很快,岑浩-川又从柴房里走了出来。
他的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柄砍柴用的斧子,斧刃上锈迹斑斑,斧柄也已开裂,却依旧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凶器本色。
他提着那把斧子,一步一步,重新走回了院中。
阳光照在那生锈的斧刃上,反射出一种暗红色的、不祥的光。
“你要干什么?”小乙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有些变调。
“我在水中救你一命,你别恩将仇报!”他色厉内荏地喊道,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筹码,哪怕这个筹码,脆弱得不堪一击。
岑浩川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来到了小乙的面前。
小乙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杂着血腥、河水与泥土的复杂气味。
就在小乙以为对方会一斧子劈向自己的时候,岑浩川却只是伸出手,将他一把拨开。
那动作,并不用力,却让小乙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
他的目光,越过小乙,落在了他身后,那个瑟瑟发抖的柳婉儿身上。
“你要杀她,先把我杀了!”小乙嘶吼着,想也不想地就要重新扑上去。
然而,一切都太快了。
还没等小乙有所反应,岑浩川已经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柳婉儿的手臂,将她拉到了院子正中。
柳婉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坐下。”
冰冷的声音,在柳婉儿的耳边响起。
“把腿伸直了!”
柳婉儿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岑浩川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
那眸子里,没有杀意,没有戏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
她瞬间明白了。
她的目光,落向了自己脚踝上那副沉重的镣铐。
小乙也愣住了,他停下了前冲的脚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柳婉儿缓缓地在地上坐了下来,将那只戴着脚镣的腿,僵硬地伸直。
岑浩川弯下腰,重新摆弄了一下柳婉儿脚边的铁链,紧接着单手高高地举起了那柄生锈的斧子。
他双目微凝,整个人的气势,在这一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才那个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病夫,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专注到极致的匠人,或者说是杀手。
斧子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院中的风,似乎都停了。
下一刻,他手腕一抖,斧子带着一道凄厉的破风声,悍然劈下!
“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在寂静的院落里。
那柄锈迹斑斑的斧头,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狠狠砸在了镣铐中间那段连接之处。
柳婉儿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股巨大的震荡之力,却没感到丝毫疼痛。
她甚至没有闭眼,只是怔怔地看着。
岑浩川手腕翻转,斧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圆润的弧线,没有丝毫停顿,又是一斧!
“当!”
第二声脆响!
那坚固的玄铁镣铐,应声而断。
断裂的铁环,带着最后一丝挣扎的声响,从柳婉儿那洁白的脚踝上滑落,掉在了尘土里。
束缚了她一路的枷锁,开了。
做完这一切,岑浩川像是耗尽了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气。
他随手将斧子扔在院中的土地上,发出“噗”地一声闷响。
整个人,踉跄了两步,最终瘫坐回了方才坐过的那条藤椅上。
他靠椅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额头上,满是虚汗。
他就那么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又变回了那具行尸走肉。
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柳婉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终于获得自由的脚踝,那里的皮肤,早已被磨得红肿破损。
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望向那个瘫坐在椅子上,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显得费力的男人。
“你……”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与颤抖。
“你不是来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