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虎魁梧的身躯,便如一尊从天而降的铁塔,镇住了这方寸间的生死。
他身后,那几名方才还凶神恶煞的敌军,此刻已成了几具兀自颤抖的尸体。
风似乎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停滞了一瞬。
年虎没有多言,只一步跨到姜岩身前。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伸,便要将他从地上抄起。
“我力气大,我来背。”
声音沉闷,像是两块山石在摩擦,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安稳。
小乙拎着九节鞭,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将肺给咳出来。
他点点头,沙哑着嗓子道。
“好!你带将军先撤,我断后。”
话音未落,就在年虎弯腰,即将触碰到姜岩身体的那一刹那。
一道比风更尖锐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嗖!”
那是一支箭。
一支冷箭。
它的目标,不是年虎,也不是小乙,而是地上那个已经动弹不得的姜岩。
这一箭,阴毒到了极点。
电光石火之间,小乙的脑中一片空白。
没有思考,也来不及思考。
他的身体,比他的念头更快。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他猛地一个前窜,一个翻滚,用自己那已是强弩之末的身躯,硬生生横在了姜岩的身前。
像一面人肉盾牌。
“噗!”
箭矢入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悸。
紧接着,才是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嘶吼。
“呃啊——!”
小乙的身子猛地一弓,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捶了一拳,随即软软地瘫倒下去。
一支箭矢,从他的左肩贯穿而入,箭头甚至从后背透出一点寒芒。
鲜血,不是渗出,而是喷涌。
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衫,在那片灰黑的布料上,开出了一朵妖冶而凄厉的血花。
年虎的眼角狠狠一抽。
他甚至没有去看小乙的伤势,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猛地转向箭矢来处。
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欲遁走。
年虎冷哼一声,反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弯弓,搭箭,撒放。
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只听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便再无声息。
那个藏在暗处的猎手,转眼间就成了猎物。
年虎这才回过头,大步跨到小乙身边,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
“小乙,你没事吧?”
小乙趴在地上,脸埋在冰冷的泥土里,疼得浑身都在抽搐。
他费力地抬起头,一张脸已是惨白如纸,嘴唇上没有半点血色。
他咧了咧嘴,想笑一下,却扯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死不了……我没事。”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缕烟。
“帮我……把箭砍了。”
年虎不再废话,抽出腰间那柄用来剥皮剔骨的短刀,手起刀落。
“咔嚓”一声,露在外面的箭尾被齐刷刷斩断。
小乙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这一下,两个伤员,一个残血。
战力,几乎可以说是全无了。
“年兄……”小乙趴在地上,扭头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恳求,“快,背将军走!别管我!”
此时,姜岩也从剧痛与虚脱的混沌中,挣扎着清醒了过来。
他亲眼看着小乙为他挡下了那支致命的冷箭。
姜岩的心,像是被一只滚烫的铁手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一股巨大的愧疚与耻辱,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是一军主将,本该是士卒的靠山。
如今,却要别人,用命来换他的命。
“小乙……”姜岩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与苦涩。
“我曾答应大将军,会好好护着你……如今,却要你舍命来救我……”
“我这张脸……回去之后,如何有颜面去见大将军!”
这话,如同一块石头投入静水。
年虎正准备将姜岩背起,闻言动作一顿,满是困惑地看了看地上的小乙,又看了看一脸悲愤的姜岩。
一个堂堂参将,为了一个下属的生死,需要向大将军交代?
这是什么道理?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追兵的喊杀声,似乎又从远处隐隐传来。
年虎将这些疑窦暂时压在心底,一把将姜岩背负在自己宽阔的后背上。
小乙用没受伤的右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死死捂住还在流血的肩膀,跟在年虎身后。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三人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如三只丧家之犬,一头扎进了更深的山林之中。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三人的肺都像是要炸开。
他们才终于停了下来。
年虎将姜岩从背上轻轻放下,自己也再撑不住,高大的身躯一歪,靠着一棵大树,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张着大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膛的起伏如同风箱。
小乙则斜斜地倚在一棵更粗的树干上,闭着眼睛,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穿过林梢的呜咽,和三颗激烈跳动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
三人都稍稍缓过了一点劲,那股濒死的虚脱感,总算退去了一些。
脑子,也重新变得清醒。
年虎从自己破烂的衣袍上,“刺啦”一声,撕下几条还算干净的布条。
他又举起那柄短刀,就着布条,使劲地来回擦拭着,仿佛要将上面的血污和煞气都擦掉。
他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小乙,又看了一眼腿上血肉模糊的姜岩,瓮声瓮气地开口。
“我以前跟着我爹在山里打猎,他教过我,箭射进了畜生身体里,该怎么把箭头挖出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不过,我从来没在人身上试过。”
他将目光投向小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不怀好意。
“小乙,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就拿你先开开刀,练练手。”
小乙疼得额头全是冷汗,听了这话,硬是挤出力气,狠狠翻了个白眼。
“来吧!”
他咬着牙,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
“孙子才怕你!但你给老子记着,你今天敢在我身上动刀子,等老子伤好了,非得在你身上也划拉几刀,让你还回来!”
年虎呸了一声。
“德性。”
一旁的姜岩看着这两个小子,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斗嘴,心中那份沉重,竟也稍稍轻快了些许。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年虎不再多言,他走到小乙身前,让他靠着树干坐好。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像是一个即将解牛的庖丁。
没有麻药,没有烈酒。
有的,只是一把冰冷的刀,和一颗足够硬的心。
年虎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划开小乙肩头被箭矢洞穿的皮肉。
小乙死死咬着牙关,额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但他硬是没吭一声。
年虎的手很稳,他用刀尖拨开血肉,寻找着那枚深深嵌入骨缝的箭头。
刀尖与箭头碰撞,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
“找到了!忍着!”
年虎低喝一声,左手死死按住小乙的肩膀,右手手腕猛地一转,一撬,一挑!
“唔!”
小乙终于没忍住,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闷哼,眼前一黑,险些就此昏死过去。
一枚带着倒钩,沾满了血肉的乌黑箭头,被年虎用刀尖挑了出来,“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伤口处,血如泉涌。
年虎眼疾手快,立刻将准备好的布条死死按在伤口上,又用另一根布条飞快地缠绕包扎。
做完这一切,他自己的额头上,也满是汗水。
给姜岩处理腿伤时,过程大同小异,只是姜岩的意志力更为惊人,从头到尾,竟是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好在,有惊无险。
箭头都顺利取出,血也暂时止住了。
三个人,总算是从鬼门关的门口,又退回来了一步。
年虎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看向姜岩,神色凝重。
“姜将军,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姜岩环顾四周,入目皆是参天古木,幽深黑暗,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苦笑一声。
“当下,已顾不得许多,先找到回去的路,活下去,再说。”
可是,路在何方?
他们一路亡命奔逃,慌不择路,早已在这片茫茫林海之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年虎挠了挠头,将目光转向一旁虚弱的小乙。
“小乙,你小子鬼主意多,你说现在怎么办?”
小乙靠着树干,声音微弱,但思路却很清晰。
“还能怎么办,只能先找路。”
“找不到路,神仙也救不了我们。”
找路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三人之中,唯一一个还保留着行动能力的年虎身上。
姜岩想了想,对年虎说。
“你去找找看,我们之前约定的汇合点,那块形如卧牛的巨石。只要能找到它,我们就能辨明方向。”
那块巨石,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年虎重重地点了点头,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两个动弹不得的伤员,沉声道。
“姜将军,小乙,我不在,你们二人千万小心。”
“嗯。”
小乙和姜岩齐声应道。
年虎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浓稠如墨的夜色里。
时间,在无声的等待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只知道,林间的黑暗,开始被一丝丝灰白所取代。
天,快亮了。
小乙和姜岩,因为失血和疲惫,早已撑不住,互相倚靠着,沉沉睡去。
就在这黎明前最黑暗,也最寂静的时刻。
一阵细微的声响,从远处的林子深处,幽幽传来。
像是有人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还夹杂着模糊的、异国口音的交谈声。
睡梦中的小乙和姜岩,几乎是同时被惊醒。
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警惕与骇然。
他们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绝不是年虎。
“不好……是敌军的搜山队。”
姜岩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绝望。
他看着身边同样重伤的小乙,心中一片冰凉。
完了。
真是天要亡我。
他猛地推了一把小乙,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吼。
“小乙,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