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那一声“说的好”,如洪钟大吕,在书房中回荡不休。
可这赞许落在小乙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他的心,在此刻骤然狂跳起来,像是要撞破胸膛。
四皇子。
这三个字,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那头一直蛰伏于临安城最深暗处的巨兽,终究是……露出了它的獠牙。
小乙的后背,不知何时,已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这才真正明白叔叔那句话的深意。
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这些藏于水面下的滔天巨浪,确实不是他一个区区兵部郎中,有资格去触碰的。
太子,二皇子,四皇子。
这棋盘上的任何一方,轻轻一动,便能将他碾为齑粉。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误入神仙战场的蝼蚁,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
小乙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望向依旧气定神闲的赵衡。
“叔,那接下来……小乙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神机阁暗中查访到的这些消息,能直接告诉二殿下吗?”
他紧接着问,眼中满是疑虑。
“若是全盘托出,我怕……怕他会顺藤摸瓜,察觉到神机阁的存在。”
这才是他最深的担忧。
神机阁,是叔侄二人在黑暗中唯一的依仗,是手中最锋利的剑,绝不能轻易示人。
赵衡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上的浮沫,动作不疾不徐。
“我之所以让你从江南回来,就是想让你,将我查到的这些,告诉老二。”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乙闻言一怔。
“可是……”
他想说,这与刚才的担忧岂非背道而驰。
赵衡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你,只需要告诉他,那红楼花魁的事情就行了。”
小乙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赵衡放下茶杯,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至于这红楼背后的东家是谁,并不难查。”
“这临安城里,有的是想卖他人情的聪明人。”
“只是,向来很少有人会去真正关注一个烟花之所的归属罢了。”
“毕竟,上不得台面。”
赵衡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
“当年,我若不是因为神机阁初建,需要搜罗京城大小官员的各色秘闻,以作钳制之用,也不会无意中知晓,这销金窟的背后,站着乐府司那位令丞。”
小乙点了点头,心中豁然开朗。
“哦,那就好。”
“如此一来,线索是我们给的,但东西,却是他们自己查出来的。”
“等他们顺着储涛这条线查下去,自然也就能明白,这真正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了。”
小乙说到这里,却又蹙起了眉头。
“叔,此事一旦揭开,会不会……因此在朝堂之上,掀开一场皇室争斗?”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安。
赵衡闻言,却是轻笑一声。
“放心吧,不会的。”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洞悉世事的沧桑。
小乙有些不解。
“您是说,圣上到时候会出面平息?还是……会护短?”
赵衡摇了摇头,眼神里透出一丝赞许,又有一丝怜悯。
“以老四的为人,他既然敢做,就必然留足了后路。”
“他绝不会让这件事情,和自己牵扯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关系。”
“所有递到明面上的线索,都会在某个恰当的时机,恰如其分地断掉。”
“你信不信,最后无论是太子还是老二,他们能查到的,都只是一些凭空的怀疑。”
“至于真正的罪证,半点都找不到。”
赵衡的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到了最后,无非就是一些人,会枉死,会替罪,会从这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罢了。”
“用几条无关紧要的性命,平息一场风波,对他们而言,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他的话语很轻,却字字诛心。
“想要真正扳倒一名皇子,尤其是一名已经成了气候的皇子,谈何容易。”
“尤其是……老四。”
最后三个字,赵衡说得意味深长。
小乙敏锐地捕捉到了叔叔话语中的那一丝异样。
“听叔叔的口气,似乎很是看重这位四殿下?”
赵衡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为复杂的笑容,似嘲讽,又似赞叹。
“呵呵,何止是看中。”
他顿了顿,幽幽地说道。
“就连当年我深陷牢狱之灾,险些身死,这背后,估计也少不了他的影子。”
“啊?”
小乙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赵衡却只是摆了摆手,神色重新归于平静。
“这些,也都只是我的猜测。”
“当年之事,迷雾重重,我看不真切。”
“只是,纵观这满朝文武,有这等缜密心思,又有这等狠绝手段的,我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小乙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指节发白。
“那……要不要小乙暗中……”
“不了。”
赵衡的回答,斩钉截铁。
“一切,都过去了。”
“如今的我,不过是一个赋闲在家的废人,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家伙。”
“不管当年是谁害我,即便查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抬起眼,那双浑浊却又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小乙。
“眼下,最重要的,是你。”
小乙被他看得心中一凛。
“叔,您……您究竟想让小乙如何?”
赵衡沉默了片刻。
整个书房,静得能听到窗外风拂树叶的沙沙声。
终于,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想让你,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登上那座金銮宝殿。”
“坐在,最正中间的那张龙椅之上。”
轰!
小乙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混沌。
他怔怔地看着赵衡,嘴巴微张,下巴几乎都要惊掉了。
叔叔……在说什么?
他是在说,那个位置吗?
那个天下九五至尊的位置?
一股寒意,从小乙的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他觉得,叔叔一定是疯了。
“叔……您,您还是别开这样的玩笑了。”
他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赵衡看着他惊骇欲绝的模样,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过是寻常的问候。
“好了,先不说这些。”
“你还年轻,路还长。”
“至于将来,还远得很呢。”
他挥了挥手,将这个足以颠覆乾坤的话题,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哦,对了。”
赵衡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
他从手边的书案上,拿起一封已经拆开的信。
“北仓的陈天明来信了。”
“信里说,让你若是有空,务必去看看他。”
“没有说具体是什么事,但语气颇为郑重。”
赵衡将信纸递给小乙。
“若是有机会,你便去一趟北仓吧。”
小乙接过那张薄薄的信纸,却觉得它重逾千斤。
他低头应道。
“是,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