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书院简陋的教室里,墨清漪清越如泉的启蒙声尚未落下,堡子外急促的马蹄声便如同重锤,狠狠砸碎了初生的宁静。
“州府急令!萧家堡萧辰接令!”
身着皂衣、神色冷峻的州府衙役翻身下马,手中那份盖着鲜红州牧大印的公文,在夕阳下反射着不祥的光泽。
“水泥作坊,私造‘妖物’,未经工部核准,即刻查封,一应器具物料悉数没收!”
“活字印刷之术,有违祖制,淆乱文脉,所印‘妖书’一律焚毁,印版模具尽数收缴!”
“责令萧辰,三日内赴州府衙门,听候发落!抗令不遵者,枷锁拘拿!”
衙役冰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堡子口回荡,如同凛冬寒风,瞬间冻结了书院里刚刚燃起的点点希望之火。
刚刚被墨清漪鼓励着走进教室的几个流民孩子,吓得小脸煞白,紧紧缩在墙角。
张伯和金凤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墨清漪清雅的面容上也覆上了一层寒霜,她看向萧辰,眼中是深深的忧虑。
无形的绞索,骤然勒紧!
萧辰站在教室门口,身影在夕阳下拉得极长。
他静静听着衙役宣读那几乎断绝他所有生路的查封令,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那双深邃的眸子扫过衙役手中的公文,扫过对方腰间的制式佩刀,最后落向堡子外更远处的、被暮色笼罩的苍茫群山。
“知道了。”
萧辰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三日后,萧某自会前往州府。”
衙役似乎没料到萧辰如此平静,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将公文重重拍在书院门口的石墩上:“哼!识相就好!” 翻身上马,卷起一路烟尘而去。
“辰哥!”
金凤急步上前,声音带着哭腔,“不能去!他们这是要把你往死里整啊!水泥作坊和印刷坊要是被查封,堡子里几百口人刚有盼头的活路就断了!书院也…”
“还有那些孩子…”
张伯看着教室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几个小身影,老眼通红,“他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敢走进来啊…”
墨清漪走到萧辰身边,清冷的声音带着凝重:“萧公子,此乃釜底抽薪之局。查封令只是第一步,州府此行…意在断你根基,毁你声名,最终将你困死在牢狱之中。
家父虽在京城,但鞭长莫及,州牧背后…恐有更高授意。”她顿了顿,低声道:“若需清漪修书…”
“不必。”
萧辰打断了她,目光依旧望着远山。
暮色四合,群山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隐含着某种令人心悸的躁动。
“墨先生安心授课。天…塌不下来。”
他的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让金凤和张伯焦灼的心稍稍安定,也让墨清漪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萧家堡。
堡子西侧,靠近莽莽群山的边缘,几个简陋的流民窝棚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这里聚集着堡子外围最穷困、也最晚安置的几十户人家,多是老弱妇孺。
值夜的老兵王瘸子,是当年赤凤军中的老卒,一条腿丢在了北境的战场上。
他裹着破旧的棉袄,抱着那杆磨得发亮的梭镖,倚在一棵枯树下,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黑黢黢的山林。
夜枭凄厉的啼叫和远处山林里不知名野兽的低吼,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阴森。
“王叔…今晚…好像不太对劲?”
一个半大的少年,缩在窝棚门口,声音发颤。
他叫石头,爹娘都死在逃荒路上。
王瘸子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梭镖,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紧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臊气,隐隐约约,似乎还有…笛声?
那笛声极其诡异,不成调子,断断续续,像是指甲刮过骨头,又像是毒蛇吐信,钻进人的耳朵里,让人头皮发麻,心头发慌!
“呜…呜呜…”
窝棚里传来孩子压抑的哭声,很快被大人死死捂住。
来了!
王瘸子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
黑暗的山林边缘,猛地亮起无数点幽绿的光!
密密麻麻,如同鬼火般摇曳、汇聚!
那不是萤火虫!是…眼睛!野兽的眼睛!
“狼!是狼群!”
石头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划破夜空!如同进攻的号角!
轰!
上百道黑影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从山林中疯狂涌出!
它们体型比寻常野狼更为壮硕,獠牙在月光下闪着森白的寒光,幽绿的眼瞳中却没有任何属于野兽的狡黠或饥饿,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疯狂!
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疯狼!是吃了死人肉的疯狼!快!敲锣!点火!”
王瘸子嘶声大吼,一把将吓傻的石头推进窝棚,自己则挺起梭镖,死死挡在窝棚群唯一的入口前!
那单薄佝偻的身影,在汹涌而来的狼群面前,渺小得如同螳臂当车!
铛!铛!铛!
凄厉的铜锣声在死寂的堡子西头炸响!
夹杂着妇孺绝望的哭喊和疯狼嗜血的咆哮!
火光零星亮起,但在这如潮的兽群面前,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完了…全完了…”
王瘸子看着那如同黑色浪潮般扑来的疯狼,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震动,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绝望。
他经历过尸山血海,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疯狂、如此不计生死的兽群!
这绝不是自然的兽潮!
绝境!
真正的绝境!
堡子内,书院、工坊、流民…人心惶惶,州府查封令如同悬顶之剑!
堡子外,百头被诡异笛音操控的疯狼夜袭,老弱流民命悬一线!
内外交困,杀机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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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哥!西头!西头出事了!疯狼!好多疯狼!”
一个堡丁连滚爬爬地冲进书院,满脸是血,声音都变了调!
教室里的墨清漪猛地停下讲解,孩子们吓得抱成一团。
金凤和张伯脸色煞白。
萧辰眼中寒光爆射!
他一步踏出书院,凝神望向西头。
夜空中传来的凄厉狼嚎、绝望哭喊,还有那若有若无、如同跗骨之蛆的诡异笛音!
“控兽!蛊虫!”
帝经残篇中关于南疆巫蛊的零星记载瞬间涌入脑海!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是敌国巫师,趁他根基被州府打压、人心浮动之际,发动的致命一击!
意图血洗流民,彻底摧毁萧家堡的民心根基!
“张伯!组织堡内青壮,带上所有能找到的武器,去东、南、北三门!紧闭堡门!死守!绝不能让狼群冲进来!”
萧辰语速快如疾风,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金凤!带人把所有火油、柴草搬到西头堡墙上!听我号令!”
“墨先生,安抚孩子,紧闭门窗!”
一道道命令如同磐石落下,瞬间稳住了书院内即将崩溃的人心。
张伯和金凤红着眼,带着决死的神情冲了出去。
墨清漪深吸一口气,迅速关上教室门窗,用清越而镇定的声音安抚着惊恐的孩子们。
萧辰的身影,则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杀声震天的堡子西头疾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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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头堡墙!
说是堡墙,不过是临时用土石和削尖的木桩垒起的一道矮墙。
此刻,墙上墙下已是一片修罗场!
王瘸子浑身浴血,左臂被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却依然嘶吼着挺着梭镖,将一头扑上矮墙的疯狼捅了下去!
他身边,十几个同样老迈或带伤的流民老兵,拿着锄头、柴刀、削尖的木棍,用身体死死堵在矮墙的缺口处!
每一次挥击都带着搏命的疯狂!
墙下,疯狼的尸体已经堆了十几具,但更多的疯狼踩着同类的尸体,如同不知疼痛的傀儡,疯狂地向上扑击!
它们的目标似乎并非堡墙本身,而是墙后那些散发着恐惧气息的活人!
幽绿的兽瞳在火光映照下,跳动着嗜血而混乱的光芒!
“顶住!给老子顶住!”
王瘸子声嘶力竭,但矮墙在疯狼悍不畏死的冲击下,
已经摇摇欲坠!
一个老兵被两头疯狼同时扑倒,瞬间淹没在兽群中,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吞噬着每一个守墙人的心。
就在这时!
一道身影如同青烟般掠上矮墙最高处!
萧辰!
他手中没有兵刃,只有一截临时从竹林中折下的、拇指粗细的新鲜青竹!
“萧公子!”
“辰哥儿!”
墙头苦苦支撑的众人看到萧辰,如同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绝望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芒!
萧辰对下方的厮杀视若无睹。
他站在墙头,夜风吹动他染血的旧儒衫,猎猎作响。
他闭上双眼,心神瞬间沉入识海深处那片残破的帝经光影之中!
那诡异的、如同毒蛇吐信的笛音,被他强大的精神力死死锁定!
帝经残篇疯狂运转、推演、解析!
声波…频率…叠加…共振…
蛊虫…寄生于兽类脑髓…以特定音波驱使…畏…次声!
极低频率的次声波,可干扰其神经,甚至…直接震杀!
找到了!
萧辰猛地睁开双眼!
眸中精光暴涨,如同两盏刺破黑暗的寒灯!
他举起手中的青竹短笛,深吸一口气,胸膛以一种奇异的韵律深深起伏!
呜——!
一道低沉、浑厚、穿透力极强的奇异笛音,骤然从青竹笛中喷薄而出!
这声音完全不同于敌国巫师的诡异尖啸,它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闷雷,如同沉睡巨兽的悠长呼吸,带着一种沉重、浩瀚、直抵灵魂深处的力量!
笛音扩散!
无形的次声波如同水波涟漪,以萧辰为中心,瞬间覆盖了整个疯狂冲击的狼群!
奇迹发生了!
那些悍不畏死、疯狂扑击的疯狼,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头颅!
冲锋的势头猛地一滞!
幽绿瞳孔中的疯狂血光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明灭不定!
“嗷…呜…”
痛苦的呜咽声此起彼伏!
冲在最前面的几头疯狼,如同喝醉了酒般在原地打转,口鼻中甚至溢出了黑血!
它们眼中的混乱和疯狂,被一种源自本能的、对那低沉笛音的极致恐惧所取代!
墙头的压力骤然一轻!
王瘸子和老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有…有效!辰哥儿的笛子!镇住了这群畜生!”
石头从窝棚缝隙里看到,激动地大喊!
然而!
那隐藏在黑暗山林中的诡异笛音似乎被激怒了!
变得更加尖锐、急促、充满了怨毒!
如同无数根毒针,狠狠刺向狼群的意识!
呜——!
疯狼群眼中的恐惧瞬间被重新点燃的、更加狂暴的混乱所覆盖!
甚至隐隐透出丝丝缕缕不正常的血芒!
它们甩着头,发出更加凄厉的嚎叫,竟顶着那沉重的次声波笛音,再次悍不畏死地扑向矮墙!攻势比之前更加疯狂!
噗!噗!
矮墙几处薄弱点瞬间被突破!
几头疯狼窜入墙内,扑向最近的窝棚!惨叫声响起!
“不好!那妖人加强了蛊术!”
王瘸子目眦欲裂!
萧辰脸色一白!
识海中帝经光影剧烈震荡,强行解析和模拟更高强度的次声波,对他精神力的负荷远超想象!
太阳穴如同针扎般剧痛,鼻端甚至渗出了血丝!
极限了!
帝经残篇的推演能力,面对这种更高级的控兽蛊术,已至极限!
而他的精神力,也即将枯竭!
眼看兽群就要彻底冲垮矮墙,将堡子西头化为血海屠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哞——!”
一声低沉悠长、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象鸣,陡然从群山深处响起!
这声音厚重、威严,带着一种涤荡神魂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厮杀声、狼嚎声、笛音!
紧接着,地面传来微微的、有节奏的震动!
月光下,一道庞大的白色身影,如同移动的小山,缓缓从黑暗的山林中走出!那是一头神骏无比的白象!
象牙如雪,长鼻卷舒,巨大的身躯覆盖着银白色的毛发,在月华下流淌着圣洁的光辉!
白象宽阔的背脊上,端坐着一个身影。
一袭彩衣,在夜风中翩然舞动,如同燃烧的霞光!
青丝如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的脸上覆盖着一张半透明的、绣着奇异百鸟朝凤图案的轻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清澈如琉璃,灵动如林鹿,却又深邃如同蕴藏了整片星空的幽潭!
眼波流转间,带着俯瞰众生的悲悯,也带着洞穿万物的锐利!
她手中,握着一支造型古朴、通体碧绿的玉笛。
白象所过之处,狂暴的疯狼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呜咽着夹起尾巴,惊恐地向后退去,幽绿瞳孔中的混乱血芒如同冰雪消融!
那诡异的控兽笛音,在她出现的瞬间,戛然而止!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生生掐断!
彩衣女子(彩凤)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狼藉的战场,扫过矮墙上浴血搏杀的老兵,扫过窝棚里瑟瑟发抖的妇孺,最后…定格在矮墙最高处,那个手持青竹短笛、口鼻溢血却依旧挺立如松的身影上。
她的目光在萧辰手中那简陋的青竹笛上停留了一瞬,琉璃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随即,她的视线越过萧辰,投向那控兽笛音最后消失的山林深处,眼神陡然变得冰冷如霜!
红唇轻启,清冷如同冰泉击玉、却又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
“何人如此大胆…敢动我万兽门驱兽秘术,行此丧尽天良之举?”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万兽门!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幸存的流民和老兵心头!
那是传说中的隐世宗门,御兽之道的无上圣地!
彩衣女子目光收回,再次落在萧辰身上,轻纱下的容颜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审视的意味却更加浓郁。
她手中的碧玉短笛轻轻一转,指向山林深处控兽者最后消失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你,随我来。那叛徒…跑不远。”
与此同时。
堡子东门方向,那卷着查封令而来的州府衙役,正带着几名州兵,气势汹汹地准备叫门查封水泥作坊。
“开门!州府查封…”
话音未落!
轰隆!
大地猛地一震!
如同地龙翻身!
几匹官马受惊,希律律长嘶着人立而起!衙役和州兵猝不及防,狼狈地摔下马背!
紧接着,一股狂暴的兽群洪流,如同受到无形驱赶,竟从那西头战场方向,被彩凤的威压和萧辰残余的次声波驱赶着,如同失控的泥石流,朝着东门方向…汹涌冲来!
“疯…疯狼!啊——!”
凄厉的惨叫瞬间被淹没!
那盖着州牧大印的查封公文,被一只狂奔而过的疯狼爪子撕得粉碎,混着衙役喷溅的鲜血,飘散在腥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