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峪的暴雨洗刷了十万流民的绝望,玄凤撼动巨石的神迹与那亩产廿石的“红薯”之名,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河朔,更随着各地商队,悄然传入京城。
饥饿的流民在绝望中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河朔道各州县,在萧辰派出的农吏指导下,掀起了抢种红薯的热潮。
皇商司隶的“粮票”与红薯藤蔓捆绑发放,流民以工代赈,开垦荒地,黑石峪那片差点被焚毁的苗圃,成了河朔道新的希望象征。
然而,当北方流民眼中重燃生机的火苗刚刚点燃,帝国文脉的心脏——京城国子监,却燃起了另一场截然不同的烈火。
国子监,辟雍大殿前。
这座象征着天下文宗、士林圣地的汉白玉广场,此刻却被汹涌的人潮和愤怒的声浪彻底淹没!
数千名身着青色襕衫的国子监监生,如同沸腾的潮水,高举着手中的书卷、条幅,群情激愤!
他们多是世家子弟,或苦读多年的寒门精英,此刻却同仇敌忾,目标直指一人——皇商司隶都尉萧辰!
“焚毁妖书!铲除邪说!”
“格物致用?奇技淫巧!祸乱圣学!”
“萧辰滚出国子监!滚出京城!”
“罢考!罢考!还我清静文坛!”
愤怒的口号如同海浪,一波高过一波!
许多监生手中挥舞的,正是墨凤在格致书院推行、由皇商司隶活字印刷坊刊印的《数学基础》、《格物初探》等教材!
此刻,这些承载着新知识的书本,却被视为洪水猛兽,被粗暴地撕毁、践踏!
数千监生!
更远处,是闻讯而来、神情各异的京城百姓、各衙署官员、甚至还有几位番邦使节(如东瀛、高丽遣唐使),他们惊愕地看着这大夏最高学府的滔天风浪。
国子监高高的围墙和门楼上,站满了维持秩序却不敢妄动的五城兵马司兵丁,人人面色凝重。
国子监大祭酒,须发皆白、道貌岸然的当世大儒——孔继勋!
他身着象征文宗地位的紫绶鹤袍,立于辟雍大殿高高的丹陛之上,俯瞰着下方汹涌的学子,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刻骨的恨意与一丝得意。
他身后,站着几位同样白发苍苍、神情激愤的博士、助教(保守派核心)。
更有一群孔武有力、身着统一劲装的“护院”(实为孔家蓄养的死士),抬着几口巨大的桐油木箱,里面堆满了收缴来的“格物教材”,只等一声令下,便要付之一炬!
绝境!文脉之争的绝境!
三重绝压:
1. 罢考威胁:数千监生集体罢考!
即将到来的秋闱(乡试)乃抡才大典,若国子监集体罢考,不仅震动朝野,更将重创科举取士的根基,让天下士林寒心!
2. 焚书污名:孔继勋以“正本清源”之名,公然下令收缴焚毁“格物妖书”!
一旦数万册新学教材在国子监圣地被当众焚毁,萧辰与墨凤倡导的新学将彻底被钉在耻辱柱上,永无翻身之日!
更可怕的是,墨凤本人,因在国子监讲学推广新学,已被孔继勋以“蛊惑学子”为由,软禁在明伦堂后的藏书阁内!
消息封锁,生死不明!
3. 圣学大旗:孔继勋高举“尊孔崇儒”、“圣学正统”的大旗,占据道德制高点!
萧辰的“格物致用”被污为“离经叛道”、“动摇国本”!
在天下读书人心中,这是根本道路之争!
稍有不慎,萧辰便是千夫所指的“文贼”!
“肃静!肃静!”
孔继勋运足中气,苍老的声音如同洪钟,暂时压下了广场的喧嚣。
他须发戟张,满脸“悲愤”,痛心疾首地指向那些被堆放在桐油木箱中的书籍:
“诸生!尔等皆我大夏未来之栋梁!岂可被此等奇技淫巧、惑乱人心之妖书所蒙蔽?
圣人有云:‘君子不器’!吾辈读书人,当穷究天人之理,涵养浩然正气,治国平天下!
岂能沉迷于机巧之术,沦为匠作之流?
此等格物邪说,混淆视听,动摇圣学根本,其心可诛!其书…当焚!”
“焚书!焚书!焚书!”
被煽动起来的监生们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无数道充满敌意和狂热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几口桐油木箱和堆满的书籍,仿佛那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魔物。
孔继勋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猛地一挥手:“来人!点火!将此等祸乱文坛的妖书…付之一炬!以正视听!以儆效尤!”
几名孔家死士立刻狞笑着上前,火把高高举起,就要投向那浇满了桐油的书堆!
“住手——!!!”
一声厉喝,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
一道绯色的身影,如同劈开怒涛的利剑,从国子监紧闭的朱漆大门处,硬生生撞开了一条通道!
萧辰到了!
他身后,只跟着张伯等寥寥十几名皇商司隶的精锐护卫,人人带伤,显然强行闯入付出了代价!
萧辰无视了四面八方射来的、如同利箭般的目光,大步流星,径直走到那即将被点燃的桐油书堆前,挡在了高举火把的死士面前!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撕毁践踏的教材,扫过孔继勋那张虚伪的脸,最后,落在了远处紧闭的藏书阁方向——墨凤就在那里!
“孔祭酒!”
萧辰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凛冽的锋芒,“你口口声声圣学正统,可知圣人也曾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可知《礼记·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
你焚书毁文,钳制言论,禁锢思想,此等行径,与暴秦何异?
与那堵塞民智、祸国殃民的蠹虫何异?”
“放肆!”
孔继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萧辰的鼻子,“黄口小儿!安敢曲解圣意!
‘格物’乃穷究万物之理,岂是你这奇技淫巧之术可妄加攀附?
此等妖书,蛊惑学子,贻害无穷!
不焚之,何以正本清源?何以告慰圣人?”
“蛊惑学子?贻害无穷?”
萧辰怒极反笑,他猛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本被撕破的《数学基础》,高高举起!
上面清晰的阿拉伯数字和几何图形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此乃算学之基!是丈量田亩、核算赋税、设计城池、推演天象之根本!
若无算学,你户部账目如何理清?
你工部河堤如何修筑?
你钦天监历法如何制定?”
他又捡起一本《格物初探》,指着上面的杠杆滑轮图示:
“此乃格物之力!是省力搬运、改良农具、制造器械、强兵富国之源泉!
若无格物,你如何建造宫室楼宇?
你如何打造刀兵甲胄?
你河朔流民,如何掘开巨石,引走山洪,保住救命粮种?”
萧辰的话语如同重锤,句句砸在实处!
广场上激愤的监生中,开始出现一丝动摇和思索。
尤其是一些出身寒门、真正接触过实务的学子,眼神闪烁。
“强词夺理!妖言惑众!”
孔继勋厉声打断,他绝不能让萧辰动摇人心,“诸生!莫要听信此獠蛊惑!圣学大道,才是根本!焚书!立刻焚书!”
死士手中的火把再次逼近桐油!
“谁敢!”
萧辰一步不退,厉声喝道,“你今日焚的不是书!是千万寒门学子开眼看世界的窗!是帝国未来强盛的基石!
孔继勋!你为一己私利,为维护你那腐朽僵化的学阀地位,不惜扼杀新知,断送国运!你…才是真正的文贼!是圣门之耻!”
“你…你血口喷人!”
孔继勋老脸涨成猪肝色,浑身哆嗦,“来人!将此扰乱学宫、辱骂师长的大胆狂徒…给我拿下!”
孔家死士和部分被煽动的监生,立刻面露凶光,围了上来!
局面瞬间失控!
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孔祭酒口口声声说新学无用,是奇技淫巧?”
萧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嘈杂,“那好!今日,当着诸生、当着京城父老、当着番邦使节的面!
本官就让你这腐儒看看,何为‘格物’之力!
何为‘活字’之速!”
话音未落,萧辰猛地转身,对张伯喝道:“抬上来!”
张伯等人立刻将一口沉重的木箱抬到广场中央。
打开箱子,里面赫然是排列整齐的、大小如铜钱、材质似胶泥(铅锡合金)的数千枚…活字字模!
旁边还有几块打磨光滑的硬木板、墨辊、刷子、以及一叠厚厚的白纸!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萧辰盘膝坐于木箱前。
他深吸一口气,心神沉入识海帝经!
目标:找到最有力的、源自儒家经典本身的、能驳斥“奇技淫巧”论点的批注!
帝经光芒流转,浩如烟海的典籍碎片飞速掠过!
《论语》、《孟子》、《荀子》…最终,定格在一篇光芒璀璨的文章上——《荀子·天论》!
其中一段文字被帝经高亮标出!
萧辰睁开眼,目光如电!
双手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字模盘中翻飞!
如同最精密的机械!
挑选字模、排列成行、嵌入木框、刷墨、覆纸、压平…动作行云流水,快得不可思议!
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仅仅十数息!
一张散发着新鲜墨香的纸页,被萧辰从印版上揭下,高高举起!
纸上,是工整有力的馆阁体楷书,赫然是《荀子·天论》中的名句: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
译文:与其尊崇天而思慕它,哪里比得上把天当作物一样蓄养起来而控制它呢?
与其顺从天而赞美它,哪里比得上控制自然的变化规律而利用它呢?
与其盼望天时而坐待恩赐,哪里比得上适应天时变化而驾驭它呢?
与其听任万物自然增多,哪里比得上施展人的才能而对万物加以改造发展呢!
广场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监生,无论激愤的还是动摇的,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张墨迹未干的纸页!
看着那力透纸背、振聋发聩的圣贤之言!
尤其最后一句——“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与其听任万物自然增多,哪里比得上施展人的才能而对万物加以改造发展呢!)
这简直是对“格物致用”最有力的背书!
是来自儒家亚圣荀子的最强音!
孔继勋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僵立在丹陛之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圣学大旗,竟被对方用儒家经典中最具变革精神的篇章,当众撕得粉碎!
“看见了吗?”
萧辰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响彻整个国子监广场,他举着那张刚刚印好的纸页,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监生震惊的脸庞,“这才是真正的圣学精神!
不盲从,不苟且!格物致知,制天命而用之!
改造万物,以利天下苍生!尔等饱读诗书,却只知抱残守缺,拾人牙慧!
将圣贤进取开拓之真谛,曲解为固步自封之腐论!你们…愧对先圣!愧对身上这袭青衿!”
“孔祭酒!”
萧辰剑锋般的目光直刺丹陛上摇摇欲坠的老者,“你焚书毁文,禁锢思想,妄图以一家之言代圣人立言!以腐儒之见扼杀强国之机!
今日,本官便以圣贤之文,破你陈腐之见!
这活字之术,半个时辰可印千言,一日可传万卷!
你焚得尽这国子监的几箱书,可你焚得尽天下求知之心?
焚得尽这浩浩荡荡、不可阻挡的…文明之光吗?”
萧辰的话语,如同重锤,敲碎了笼罩在广场上的狂热与偏见!
无数监生看着那张墨香四溢的纸页,看着上面荀子那充满力量的字句,再看着萧辰身边那神奇的活字印刷工具…眼中的迷茫和愤怒渐渐被震撼、思索和一种全新的光亮所取代!
“说得好!!”
“荀子之言,振聋发聩!”
“格物致用,制天命而用之!这才是圣学真谛!”
人群中,开始有监生激动地高呼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响应!
孔继勋看着下方汹涌逆转的民意,看着那些曾经狂热追随他的学子眼中露出的怀疑与醒悟,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踉跄后退,瘫坐在冰冷的丹陛上,老泪纵横,喃喃自语:“完了…完了…道统…崩矣…”
而就在这人心逆转、孔继勋彻底溃败的时刻!
“砰——!”
一声巨响从远处的藏书阁传来!
紧闭的阁门,竟被人从里面…硬生生撞开!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发髻微散,脸色苍白却眼神无比坚定,怀中紧紧抱着一本厚厚的、封面古朴的典籍——《天工开物残卷》!
正是被软禁的墨凤!
她无视了周围惊愕的目光,无视了孔继勋的死灰脸色,如同挣脱囚笼的飞鸟,朝着广场中央、那个以圣贤之言为她、为新学劈开生路的绯色身影,不顾一切地奔跑而来!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国子监的汉白玉广场上,也洒在那本象征着智慧与传承的《天工开物》之上。
新学与旧学的碰撞,在这千年学府的心脏,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广场角落,一个番邦使节(东瀛遣唐使)看着萧辰手中的活字和墨凤怀中的古籍,眼中闪烁着无比贪婪和狂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