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浑浊冰冷的河水,仿佛一道天然的界限,将身后哀牢山的阴湿诡谲与身前北地的苍茫壮阔截然分开。
渡河之后,休整一夜。当黎明的曙光撕破东方的天际,照亮这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时,队伍再次启程。根据脑海中那清晰的指引,他们需要沿着河岸向东北方向持续前进,目标直指远方那道如同天地脊梁般的巍峨雪山——大兴安岭的北端余脉。
空气是清冽而干燥的,带着松脂、冻土和某种不知名野草的冷香,吸入肺中,有种刺痛般的醒神感。天空呈现出一种南方罕见的、高远而纯粹的湛蓝色,几缕薄云如同洁白的哈达,悬挂在天际。视野极其开阔,放眼望去,是起伏舒缓、覆盖着茂密森林的丘陵,一直延伸到远方与雪山相接。
这里的森林与哀牢山的截然不同。树木以挺拔的樟子松、落叶松和白桦为主,高大笔直,树冠并不十分密集,允许更多的阳光洒落林间。地面上堆积着厚厚的、松软的褐色松针和落叶,踩上去悄无声息。林间偶尔能看到被积雪覆盖的空地,或者蜿蜒流淌的、已然封冻的小溪,冰面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气温明显降低了许多,呵出的气息瞬间变成白雾。众人不得不将所能找到的所有衣物都裹在身上,依旧难以完全抵御那股渗入骨髓的寒意。金万贯把他那件破烂的绸缎袍子裹了又裹,冻得嘴唇发紫,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这见鬼的天气。
“根据记载,我们此刻应处于呼伦贝尔草原与大兴安岭的交界地带,”陆知简虽然依旧虚弱,但精神好了很多,他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声音在冷空气中有些发颤,“再往东北深入,便是真正的大兴安岭原始林区,气候会更加严寒,地形也会更加复杂。”
“萨满祖庭……真的会在这种苦寒之地?”罗青衣紧了紧衣领,腰间的伤口在低温下似乎也有些不适。
“越是人迹罕至、自然之力磅礴之处,越可能隐藏着古老的秘密。”玄尘子拂尘搭在臂弯,目光悠远地望向雪山方向,“此地山势雄浑,水脉奔流,生气磅礴却又内敛深沉,确是蕴灵纳秀之所。”
那遗民少年对寒冷似乎极不适应,他裹着丁逍遥分给他的一块兽皮,小脸冻得通红,好奇又畏惧地打量着这片银装素裹的陌生世界,紧紧跟在丁逍遥身边,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些许暖意和安全。
队伍沿着额尔古纳河支流的河岸,在无边无际的林海中艰难跋涉。脚下的路时而是松软的林间腐殖层,时而是被冰雪覆盖的崎岖坡地。虽然脑海中有着明确的路径指引,避免了迷失方向,但体力的消耗却极其巨大。低温使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感,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快就被冻得麻木。
途中,他们遇到了一些北地特有的生灵——机警的狍子从林间一闪而过,成群的雪雀在枝头跳跃,雪地上不时能看到各种野兽留下的足迹,有兔子的、狐狸的,甚至还有一些大型动物如驼鹿或熊的掌印,提醒着他们这片看似静谧的林海并非毫无危险。
走了大半日,天空忽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林梢,凛冽的北风开始呼啸,卷起地面积雪,形成一片片迷蒙的雪雾。
“要起风雪了!”林闻枢侧耳听着风声,脸色凝重,“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在北方林区,突如其来的风雪是足以致命的。众人加快脚步,希望能找到一处合适的庇护所。然而,放眼望去,除了茫茫林海,便是覆盖着厚厚冰雪的丘陵,难觅天然洞穴或岩壁。
就在风雪渐大,能见度迅速降低之时,走在最前的公输铭忽然指着右前方一片背风的坡地喊道:“那边!有烟!”
众人精神一振,凝目望去,果然看到在那片坡地下方,几棵高大的松树背后,隐约有一缕极其细微的、几乎与风雪融为一体的淡青色炊烟袅袅升起!
有人烟!
在这荒无人烟的原始林区,这缕炊烟无疑象征着温暖与生机!
“过去看看!小心戒备!”丁逍遥下令。在这陌生之地,遇到陌生人,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队伍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片坡地。绕过那几棵松树,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依着土坡挖掘而成的半地穴式木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泥土和草皮,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只有那扇用原木拼凑而成的、缝隙里透出微弱火光的门,和屋顶那根正在冒烟的简陋松木烟囱,显示着这里有人居住。
木屋旁边,还有一个用木桩和树皮搭建的低矮窝棚,里面似乎堆放着一些柴火和兽皮。
丁逍遥示意众人停下,自己上前,轻轻叩响了那扇简陋的木门。
门内传来一阵窸窣声,以及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问道:“谁?”
“过路的,遇上风雪,想借个地方避一避。”丁逍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隙,一双锐利而浑浊的眼睛在门后打量着他们。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大的老人,皮肤黝黑粗糙,布满深深的皱纹,头发胡须皆已花白,但身板却依旧挺直,穿着厚厚的、略显破旧的羊皮袄,头上戴着一顶貉皮帽子。
老人的目光扫过丁逍遥,又扫过他身后那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带着各种奇特装备的男男女女,以及那个明显不像汉人的遗民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更深的警惕。
“你们……不是寻常旅人。”老人声音低沉,带着审视的意味。
“我们从南边来,要去北边找人。”丁逍遥没有过多解释,只是递过去一小块压缩干粮作为善意。
老人看了看干粮,又看了看他们疲惫不堪的样子,尤其是状态不佳的陆知简和罗青衣,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门拉开了一些。
“进来吧,地方小,别嫌弃。”他侧身让开了通道,“这鬼天气,能把活人冻成冰棍。”
一股混合着柴火、烟熏、皮毛和某种草药气息的暖流,瞬间从木屋内涌出,包裹住几乎冻僵的众人。
丁逍遥道了声谢,率先踏入了这处北国风雪中难得的避风港。木屋内空间确实不大,陈设极其简陋,中央是一个用石块垒砌的火塘,塘内柴火正旺,跳动的火焰驱散了寒意,也照亮了四周挂着的各种风干的肉条、草药束和一些狩猎工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安心的、生活的气息。
老人关上门,插上门栓,然后走到火塘边,添了几根柴火,火光映照着他饱经风霜的脸庞。
“我叫阿木尔,是鄂温克的老猎人。”他自我介绍道,目光再次扫过众人,“看你们的样子,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这大兴安岭深处,可不是什么游玩的好去处。”
丁逍遥心中一动,鄂温克?这正是世代居住于大兴安岭的古老民族之一,他们对这片土地的了解,或许远超外人。
“我们确实要去深处,”丁逍遥在火塘边坐下,感受着久违的暖意,“阿木尔老爹,您对这片林子……很熟?”
阿木尔用一根木棍拨弄着火堆,浑浊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烁着深邃的光。
“熟?”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和敬畏,“在这林子里活了一辈子,也不敢说一个‘熟’字。这山,这林,有自己的脾气,有自己的……神灵。”
他抬起眼皮,目光似乎穿透了木屋的墙壁,望向了风雪呼啸的外面,那大兴安岭的深处。
“你们要去的地方……恐怕不只是‘找人’那么简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