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压城,腥风裹着铜锈味掠过宫阙飞檐。
当禁卫军的玄甲如潮水漫过天街时,满朝文武才惊觉,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
楚王府宫墙内外,甲胄碰撞声惊起寒鸦无数。
鎏金匾额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往日车水马龙的王府,此刻被围得密不透风,连门缝里飘出的一缕青烟都似被禁锢。
珍宝阁的紫檀木箱被粗暴掀开,珠光宝气倾泻满地;
醉月轩的歌舞升平戛然而止,红绸在风中猎猎作响,恍若未干的血迹;
更令人心悸的是,安远侯府满门老少被连夜带走,马车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在死寂的长街上传出数里。
朝堂上下暗流汹涌,人人噤若寒蝉。
尽管坊间流言如野草疯长,有人说楚王私铸兵器,有人传他私通敌国,更有人猜测与前朝有关,但真相始终笼罩在迷雾之中。
官员们捧着笏板的手微微发抖,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谁都知道,在这场不见硝烟的厮杀里,一句妄言,便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与此同时,怀清闭门谢客,素手执笔在宣纸上临摹《急就章》。
墨香氤氲间,忽听得院外传来春音急促的呼喊:姑娘!姑娘!
笔锋骤然一顿,怀清抬眸:何事如此惊慌?
东家到了!
是爹娘来了?宣纸被风掀起一角,她慌忙起身,绣鞋踏碎满地斜阳,发间银铃叮咚作响。
待奔至府门前,正见两辆雕花马车缓缓停驻,枣红骏马甩着鬃毛,铜铃震碎满院寂静。
爹娘!怀清扑进母亲绣着并蒂莲的衣袖,泪水洇湿了月白罗裙,弟弟诤哥儿红着眼圈拽住她的裙角,
两百辆载满粮袋的马车在巷口一字排开,麻袋上夏记粮行的烫金印记在暮色中泛着微光,站立一旁的汉子们齐刷刷拱手道:见过大姑娘!
春知攥着缰绳的手微微发白,望着蜿蜒如游龙的粮车队伍,压低声音道:姑娘,二百辆粮车招摇过市......
怀清抬手拭去眼角未干的泪痕,素白指尖轻轻摩挲着车辕上冰凉的铜钉,寒风卷着麦香掠过她单薄的披风。
无碍。她声音清冷却字字千钧,几日前御前叩首时,我已立誓要将这批新麦捐给朝廷。
话音未落,怀清忽然转身,目光如炬扫过两侧腰悬长刀的护院。
春知,即刻带车队前往官仓。她顿了顿,绣着并蒂莲的袖口在风中翻飞,就说夏氏粮行感念圣上隆恩,愿将此批粮食捐出,以解西北十万火急。
此言一出,石板路上顿时炸开议论声浪。
头戴斗笠的商贩忘记吆喝,挑着菜担的农妇驻足张望,就连街角茶楼的食客都挤到栏杆边,望着那望不到头的粮车队伍窃窃私语。
夏家这是大手笔啊!
听说西北干旱严重以致民不聊生......
巾帼不让须眉!夏家姑娘好魄力!
卫近庭握着折扇的手微微发颤,还未来得及询问缘由,此起彼伏的赞叹声已如潮水般涌来。
怀清却不再多言,转身踩着青石板迈向夏府,墨色裙摆掠过门槛时,带起一阵裹挟着麦香的风。
你这丫头,行事倒像换了个人。书房里,老夫子捋着胡须笑叹。
怀清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指尖还残留着麦芒的粗糙触感:先生有所不知,这么多粮食囤在家里,反倒是烫手山芋。她忽而轻笑,眼波流转间褪去几分清冷,不过爹娘和乡亲们的心意,我都记在心里。
卫近庭端着青瓷茶盏,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探究:说说看,最近都在忙什么?
怀清指尖摩挲着裙裾,垂眸轻笑:先生这话蹊跷,倒像是我做了什么亏心事。话音未落,她突然扬声唤道:春音!
春音小跑着捧来一摞宣纸,墨迹未干的蝇头小楷铺满桌面。
怀清正欲解释,卫近庭却只淡淡瞥了一眼,便将茶盏搁在案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诤哥儿,他朝躲在屏风后的孩童招招手,过来写个字。
六岁的诤哥儿踮着脚爬上绣凳,藕节似的小胖手攥着狼毫,颤巍巍地蘸了蘸怀清练字的残墨。
笔尖落下时,宣纸上洇开团毛茸茸的墨渍,可那歪歪扭扭的“家”字,横折钩处竟透出股浑然天成的凌厉,倒比怀清日日临摹的馆阁体多了几分筋骨。
卫近庭两根修长手指夹起宣纸,对着窗棂透进来的日光轻轻一照。
细碎的金芒游走在墨痕间,将孩童字迹里的不羁衬得愈发鲜活,倒把怀清耳尖的红晕都映得透亮。
嘿!她练了这么些时日,竟还比不过六岁小儿!
“名师出高徒。”怀清嘿嘿傻笑,她一个半路出家的能写出毛笔字就不错了。
明日起,卫近庭慢条斯理地收起狼毫,你便跟着我习字。
怀清张了张嘴,喉间泛起酸涩,怎么一来就给她加作业?
院外传来风过竹林的沙沙声,却掩不住众人憋笑的抽气声。
她望着卫近庭似笑非笑的眉眼,忽然想起幼时被罚抄书的光景,此刻倒像是又栽进了这个老狐狸设下的圈套。
暮色漫过朱红宫墙时,正阳殿内烛火摇曳。
惠安帝执朱笔的手顿了顿,殿外传来衣袂摩擦青砖的细响。
进来。
袁德盛躬身而入,蟒纹皂靴踏过门槛时,檐角铜铃忽悠悠晃出一串轻响。
何事?
禀圣上,楚王...昏过去了。
案头狼毫在宣纸上洇开墨渍,惠安帝指尖叩了叩龙纹镇纸:太医院怎么说?
袁德盛垂眸,喉结滚动:据实回奏,王爷常年服用五石散,精血亏空。更...他压低声音,更有人暗中投下断子绝孙的药。
龙案轰然震动,砚台里的朱砂泼溅如血。
惠安帝猛地站起,冕旒撞得玉珠铿锵作响:谁下的手?可有解法?
曾太医说,此药并非稀罕物。袁德盛伏在冰凉的金砖上,额间冷汗蜿蜒而下,洇湿了掌心暗绣的蟒纹,只需静养旬日,待药毒随汗消散,尚可保全根本。
他喉间泛起铁锈味,偷瞥龙案上青筋暴起的手背,艰难道:可若...若王爷反其道而行,仍耽于风月......
话音戛然而止,唯有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旷殿内回荡。
惠安帝猛然掀翻案上奏折,黄纸如雪片纷飞。
他当然知道那浪荡子的脾性——楚王府夜夜笙歌,连京城醉春楼的花魁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如今断了他的风流念想,只怕比剜心剜肉还难熬。
殿内死寂如坟,唯有烛芯爆开的噼啪声惊起梁间栖雀。
惠安帝攥紧腰间玉佩,青玉螭纹在指节下硌出青白:这个孽障!到底招惹了什么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