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园子好建,日后的打理才是真正的大事。
大妹从一开始就说了,这分园不求赚钱,倒像是个公益的去处——
里头要设书斋,供孩子们免费读书;
要辟药圃,种些常用药材,方便百姓采买;
还要留片空地,冬日里能给流民避寒,夏日里能供路人歇脚。
为了这些,他们投进去的人和物,数都数不清。
从京里调来的那些管事、花匠、先生,哪个不是历练了十数年的老手?
论起打理园子的精细、侍弄花草的门道、教导孩童的耐心,都是京城里数得着的人物。
可谁都清楚,这样的好手,放着京里安稳体面的日子不过,肯千里迢迢奔到怀远府这等穷乡僻壤来,单靠情面是万万不够的。
怀清在这事上从不含糊,给的月钱比京里还要厚上三成,四季衣裳、食宿用度都按顶好的标准备着,就连家眷留在京里的,也每月另给补贴。
说白了,没有实打实的重酬,哪能请动这些见过大世面的行家,心甘情愿地到这偏远地界扎根呢?
园子里用的木料、石料,甚至是书斋里的笔墨纸砚、药圃里的种子幼苗,全是她一手置办妥当。
说起来,怀谨在这事上没费多少力,无非是给商队行个方便,批块合适的地,偶尔调派几个衙役帮着维持秩序。
可就这点“方便”,配上怀清的银钱和物资,再加上百姓们盼着好日子的劲头,竟真的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
夏末的时候,栖梧坞分园落成那天,怀谨去主持开园。
确实比不上京里总园的精致富丽,没有雕梁画栋,没有奇花异草,可青瓦白墙收拾得干干净净,书斋里飘着墨香,药圃里绿意盎然,廊下挂着的风铃一吹,叮当作响,倒有股说不出的踏实清爽。
开园那天,百姓们扶老携幼地来看热闹,孩子们扒着书斋的窗户往里瞧,眼睛亮晶晶的;老人们坐在园子里的石凳上,摸着新栽的桂花树,嘴里念叨着“真是好地方”。
怀谨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怀清当初那句“要在怀远府种点生气”,真的做到了。
可眼下,夏已过,秋意渐浓,寒风卷着落叶掠过街角,让人不由得想起冬日的凛冽。
栖梧坞分园是立起来了,可这只是一隅。
他管着怀远府,要操心的是千千万万百姓的生计,是他们能不能挨过即将到来的寒冬。
书斋里的墨香再浓,药圃里的绿意再盛,终究抵不过百姓碗里的吃食、身上的棉衣。
对寻常人家来说,能踏踏实实吃到嘴里、喝进肚里的热饭热汤,能裹住身子抵御风寒的厚衣棉被,才是最实在的东西,才是撑过秋冬的底气。
他转身回了内堂,重新摊开各县报上来的粮仓储量和冬衣制备清单,指尖划过那些数字,眉头锁得更紧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借着栖梧坞这处根基,把百姓过冬的底气攒足了。”怀谨对着陶宇生沉声道,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着,“大姑娘先前送来的银子,还余下多少?”
陶宇生早把账目记得分明,闻言立刻回道:“回大人,仔细核过了,还余下五千两整。”
怀谨眉心微松,五千两,在这怀远府已是笔不小的数目。
他起身踱了两步,目光落在窗外那片刚翻过的土地上:“这银子不能闲着。让栖梧坞的管事们动起来,先拿出三成来,等小舅回来跟着他的商队去周边粮丰的州府采买粗粮——小米、高粱、红薯都行,越多越好,直接入府衙粮仓,按平价给百姓粜卖。”
他顿了顿,又道:“剩下的,分两笔用。一笔让衙役带着百姓去山里收些耐寒的野菜、野果,晒成干货存起来;另一笔,干脆在栖梧坞辟出半间空屋,请些巧手的妇人来做棉衣,布料就用商队捎来的粗布,棉花不够就掺些旧棉絮,做出来的棉衣先给孤寡老人和孩童送去。”
陶宇生在旁飞快记着,忍不住插了句:“大人,这么一来,栖梧坞的用度怕是要紧些。”
怀谨摆手:“无妨。园子的精致先搁一搁,百姓的肚子和身子骨才是顶要紧的。等过了冬,日子缓过来,再拾掇那些也不迟。”他望着远处渐黄的田野,语气笃定,“五千两银子,花在实处,总能让更多人安稳过冬。”
陶宇生垂手站在一旁,笔尖悬在纸页上,迟迟未落。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大姑娘当初送他们来怀远府时,明里暗里给了大爷多少笔银子?
光是那几箱贴着封条的银锭,就够寻常人家吃用几辈子。
可这才多久?
流水似的花出去,如今竟只剩这五千两了。
这五千两,分明是最后的底子了。
陶宇生偷眼瞧了瞧怀谨的侧脸,见他望着窗外枯槁的树枝,神情里没半分犹豫,心不由得揪紧了。
他跟着怀谨多年,知道这位主子素来有主张,可这事……他实在忍不住想劝一句:“大爷,这银子要是全投进去,往后……”
话没说完,就被怀谨抬手打断了。
怀谨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先这么着吧。”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丝毫动摇。
陶宇生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终究咽了回去。
他知道,大爷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笔银子的分量,可比起那些躺在账面上的数字,他显然更在意城外那些等着过冬的百姓。
“是。”陶宇生躬身应下,将未说完的担忧都压进了心底。
怀谨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按方才说的去办,越快越好。”
厅内的几人纷纷躬身行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陶宇生走在最后,临到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见怀谨重新转过身,对着窗外那片萧瑟的天色出神,背影在烛火里拉得很长,竟透着几分孤绝的坚毅。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
怀谨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冰凉的砚台。
他何尝不知道这五千两是最后的依仗?
可眼下,怀远府的百姓等不起,寒冬也等不起。
银子花光了可以再想办法,可若是人心冷了,日子就真的熬不下去了。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清明。
只是,他不知道的,后头还有更大的事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