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关外的烽烟,将半边天际染得暗红,像是谁把烧红的烙铁按在了天幕上。
京城虽远隔千里,那战火的焦灼却似顺着驿道的尘土蔓延而来——街巷间少了往日的喧嚣,挑担的货郎脚步匆匆,茶肆里的闲谈总绕着“北狄”“粮草”打转,人心惶惶如风中残烛;宫墙深处更是暗流涌动,每一步都像踩在看不见的漩涡里,稍有不慎便会被吞噬。
“夫人!京兆少尹府的人递了拜帖,说何大人亲自求见!”侍女春知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挑开暖阁厚重的棉帘时,一股刺骨的寒风闯进来,吹得烛火猛地晃了晃。
怀清正临窗翻着一卷泛黄的旧档,指尖捏着的乌木笔杆顿了顿,浓黑的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点深痕。
她抬眸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色,铅云低垂似要压下来,眉梢不自觉地蹙起:“何年友?”
“是,人已经在府外候着了。”春知屈膝回话。
“请他去前厅奉茶,我片刻便到。”怀清放下笔,抬手理了理素色锦袍的衣襟,指尖拂过衣料上暗绣的云纹,眼底掠过一丝深思——何年友素来行事沉稳,若非有要紧事,绝不会在这风口浪尖上亲自登门。
前厅内,何年友一身青色官袍,见怀清掀帘进来,他立刻起身拱手,动作利落却难掩眉宇间的急切:“县主。”
怀清颔首还礼,示意他落座,目光不绕弯子,直截了当:“何大人今日到访,想必不是为了寒暄。眼下时局紧张,还请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何年友指尖在青瓷茶盏沿轻轻摩挲,冰凉的釉色透过指尖沁入肌理,像是在压下心头的急意。
他沉默片刻,才抬眼看向对面的怀清,声音压得低沉:“县主可知,上月永定河游舫那桩案子,我前后查了近月余,所有线索绕来绕去,始终卡在一处瓶颈,半分进展也无——刺客死无对证,涉案的船夫要么封口,要么失踪,像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掐断了路。”
话音未落,他握着茶盏的手猛地紧了紧,指节泛出浅白,语气陡然凝重几分,带着压不住的寒意:“直到昨夜,我审那最后一名涉案人证时,用了些手段,才从他牙缝里撬出个关键线索——这案子,恐怕不单是秦如霜为了私怨行刺,还与北边的战事脱不了干系。”
怀清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温热的茶水在盏中晃出细碎涟漪,几滴溅在素色袖口上,晕开浅淡的水渍,她却浑然未觉。
她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方才还带着几分闲适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像被墨汁染透的深潭,不见底。
游舫上那场刺杀还历历在目,醒来后太医那句“脑震荡需静养”的叮嘱,桩桩件件都刻在心上。
后来她顺着刺客留下的话查下去,蛛丝马迹都指向秦如霜,索性顺水推舟,设计让秦如霜暗中有孕的事当众败露,让她在京中贵女圈里丢尽脸面,吃了个大亏。
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不过是后宅女子的争风吃醋,却没承想,没过多久怀远府就传来告急文书,齐禹仓促代父出征,如今何年友竟说,那桩刺杀还牵扯着北边的战事?
她抬眼看向何年友,眉峰拧得更紧,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像出鞘的匕首:“你如何得知这线索与战事有关?此前那刺客当场毙命,所有能追查的痕迹早就断了才是,总不能凭人证一句话就断定。”
“县主有所不知。”何年友往前倾了倾身,凑近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贴着桌面,“刺客虽死,但我始终没放弃追查——秦如霜那性子,撑死了只能买通刺客,断没本事把后续收尾得这么干净。我暗中派了人盯着秦府的动静,盯了近一个月,前几日终于让我逮到了破绽。”
他顿了顿,语速加快:“秦如霜身边一个叫‘晚翠’的丫鬟,是她的心腹,每隔五日就会借口采买胭脂,悄悄去城南那处僻静的食舍。每次进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出来时手里总会多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藏在袖口里,走得飞快,生怕被人看见。”
说到这里,他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我让人乔装成脚夫,跟着那丫鬟去过一次。你猜怎么着?那食舍的掌柜,看着是个普通的中年汉子,却能娴熟地说北狄话——那语调带着草原特有的粗粝感,咬字的重音、尾音的拖腔,绝不是听几次异域商队闲聊就能学来的,分明是常年在北狄生活才有的习惯。”
一个京都城南的寻常食舍掌柜,本该操着一口地道的京腔,招呼来往的脚夫马夫,却藏着一口流利的北狄话;更遑论他还与秦如霜的心腹丫鬟频繁接触,每次见面都选在食舍后院的柴房,避开所有人眼,递东西时指尖只一触便迅速收回,动作里满是刻意的隐秘,像是在传递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两件事单独看,或许还能牵强解释——掌柜或许早年去过北狄,丫鬟或许只是帮主子买些私人物品。
可一旦凑在一起,就像在平铺直叙的账目里突然发现了两处无法对合的破绽,由不得人不生疑。
那食舍本就开在窄巷深处,门面破旧,平日里多是挑担的脚夫、赶车的马夫歇脚,喝碗热茶、吃个粗面馒头,从无达官显贵踏足,偏秦如霜的丫鬟每几日雷打不动往那儿跑;掌柜对外只说自己是山西来的客商,因家乡遭了灾才来京城讨生活,却在一次酒后,被何年友派去的人听见,用北狄话骂失手摔了碗的伙计,话里的俚语,连常年和北狄打交道的边军都未必全懂。
一个藏着异域口音的掌柜,一个频频出入偏僻食舍的贵府丫鬟,再联系上游舫案的行刺、怀远府突然的战事,这背后缠绕的线,怕是早已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只等着将不知情的人困在其中,拖入深渊。
怀清指尖无意识地掐着茶盏边缘,指腹蹭过冰凉的釉面,眉峰拧得更紧,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沉郁:“若说秦如霜不知情,可那晚翠是她贴身用的人,每次固定出门、固定去那食舍,她不可能毫无察觉;可若说她知情……以她往日里只懂争风吃醋、算计后宅的性子,又未必有胆子掺和通敌的事——这可是掉脑袋、诛九族的罪名。”
她垂眸沉思片刻,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梳理混乱的思绪:“或许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是被人蒙在鼓里,晚翠背着她替背后之人传递消息,只哄她说在帮她查我的动向;要么,她是半知情半糊涂,只知道晚翠在帮自己‘对付’我,却没料到背后牵扯的是北狄战事,更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棋子。”
话音落时,她眼底掠过一丝冷光,像寒潭里的碎冰:“不管是哪种,这秦府和那食舍,都得再盯紧些——晚翠是关键,总得想个法子,从她嘴里撬出到底是谁在背后支使她,这张网的源头,到底在哪儿。”
何年友闻言,立刻点头,语气笃定:“县主放心,我的人都是老手,隐秘地盯着秦府和食舍的动静,绝不会打草惊蛇。我今日来,就是给县主通个气,让您心里有个底——毕竟这案子牵扯到您,后续若有动作,也需您这边配合。”
怀清看着他,缓缓颔首,指尖松开茶盏,声音平静却带着分量:“有劳何大人费心。若有需要,尽管开口。眼下北边战事吃紧,绝不能让京城里再出乱子。”
何年友起身拱手,神色郑重:“县主明事理。那我今日便不叨扰,后续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派人来告知。”
怀清点头应下,看着何年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重新落座,指尖再次抚上茶盏,眼底的沉郁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