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月娥埋头于账本和算盘,试图用数字掩盖内心慌乱之际,客栈门口的光线被一个清瘦的身影挡住了些许。
眼尖的伙计小六最先看到来人,立刻扬起热情的笑容,扬声打招呼:“林先生!您来啦!可是王老有什么吩咐?” 小六的嗓门清亮,这一声招呼顿时吸引了大堂里不少人的注意。
正专注于算账的秦月娥听到“林安”两个字,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反应,她第一念头就是想立刻蹲下身,假装去柜台底下找东西,避开这突如其来的照面。
然而,站在她身旁的文先生反应更快。文先生早就留意着门口的动静,一看林安提着药包进来,再瞥见秦月娥那瞬间想要缩起来的动作,心中立刻了然。她不动声色地伸出手,看似随意实则牢固地一把挽住了秦月娥的胳膊,阻止了她“潜逃”的企图,脸上还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笑容,对着门口道:“哟,还真是林先生。可是稀客,今日怎么得空来我们客栈了?”
林安刚踏入客栈,回应了小六的问候:“小六兄弟,我来……”话未说完,就听到了文姨的声音,目光也随之望了过来。
这一望,正好对上了被文姨牢牢挽住、被迫转过身来、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和一丝慌乱无措的秦月娥。
四目相对。
林安的脸“唰”地一下也红了,心跳骤然失序。他手里提着的药包此刻感觉有千斤重。他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却又强自镇定地忍住,只是耳根的红晕泄露了他的紧张。
“文先生,秦掌柜。”他有些局促地打了招呼,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他举了举手中的药包,像是要证明自己来的目的非常正当,“昨日……秦掌柜身体不适,家师放心不下,特意备了些黄芪、党参之类的药材,嘱我送来,给秦掌柜补补气血,固本培元。”
他的话语尽量保持着平稳,交代得清清楚楚,是奉师命而来,是医者的本分。
文先生闻言,脸上露出温暖而感激的笑容,手上的动作依旧轻柔:“王老真是有心了,太劳烦他惦记。还辛苦林小哥你特意跑这一趟。”她侧过头,声音更加轻柔地对秦月娥说,“月娥,你看,王老和林先生多关心你。快谢谢人家。”
秦月娥被文姨架着,根本无处可逃,只能硬着头皮抬起头,对上林安的目光。看着他微红的脸颊和那双带着关切与同样不易察觉的尴尬的眼睛,她只觉得脸上刚刚退下去的热度又轰地一下涌了上来,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
“多、多谢王老……有劳林先生了。”她声音细微,几乎含在喉咙里,眼神飘忽,不敢与他对视太久,慌忙伸手去接那药包。
两人的手指在递接药包时不可避免地轻轻触碰了一下。
如同微弱的电流窜过,两人都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了手。药包稳稳地落在了秦月娥手中,但那瞬间的触感却留在了指尖,挥之不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大堂里,小六好奇地眨着眼看着他们,角落那桌外地客商也似乎注意到了这微妙的一幕,投来探究的目光。文先生则是一脸“果然如此”的欣慰笑容,看着这对面红耳赤的年轻人。
一种混合着尴尬、羞涩、感激和莫名悸动的氛围,在归云客栈的大堂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林安将药包递出后,指尖那短暂的触碰带来的悸动还未平复,他便像是完成了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般,暗自松了口气,立刻就想告辞离开这令人心跳加速的氛围。他后退半步,语气略显匆忙地道:“药已送到,铺子里还有病患等着,晚辈就不多打扰了,先告辞……”
话还没说完,文先生便温和地接过了话头:“林先生,且慢。这大老远特意送过来,哪能连杯茶水都不喝就走?快坐下歇歇脚。小六,去沏杯新到的春茶来。”
小六应声就要去。
林安连忙摆手:“文先生太客气了,真的不必麻烦……济世堂确实……”
“再忙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文姨笑着打断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身旁还捧着药包、脸颊微红但强自镇定的秦月娥,柔声道,“月娥,你说是不是?总得让林先生喘口气。”
秦月娥正心乱如麻,被文姨这么一点名,猛地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慌乱,努力拿出平日招呼客人时的爽利劲儿,抬头看向林安,声音比平时略微提高了一点,显得干脆了许多:
“林先生就别推辞了。”她语气干脆,甚至带着点客栈掌柜特有的、不容分说的热情,“药我们收了,情也领了。让你这么跑一趟,连口茶都不喝,传出去倒显得我们归云客栈不懂待客之道了。坐下歇歇脚,喝杯茶再走不迟!”
这番话说的在情在理,落落大方,仿佛纯粹是出于客栈东家的礼节。只是她微微闪烁的眼神和那依旧泛着淡淡红晕的耳垂,泄露了那份强装出来的镇定。
林安被她这突然变得爽利的语气说得一愣,原本打定的主意瞬间动摇了。拒绝文姨尚且容易,但秦月娥这话说得如此坦荡干脆,他若再坚持要走,反而显得自己扭捏小家子气了。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那,那就叨扰了。”
文姨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就对了。小六,看茶。林小哥,这边坐。”她引着林安走向大堂里一处相对安静些的桌椅。
秦月娥看着林安真的被留了下来,心里那小鹿撞得更凶了,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她将药包递给文姨收好,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背,步伐尽量自然地走过去,在林安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还顺手理了一下裙摆,一副主人家的从容姿态——如果忽略她那微微紧绷的嘴角和不知该看向何处的目光的话。
小六手脚麻利地沏好了茶端上来。
林安有些拘谨地坐着,目光游移。秦月娥则拿起茶壶,主动替他斟茶,动作流畅,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林先生,请用茶。昨日……多谢你与王老费心。”
语气爽利,内容得体,只是那斟茶时微微颤抖的壶嘴和不敢与他对视的眼睛,悄悄出卖了她。
林安见状,连忙微微起身,双手虚扶了一下茶杯,以示礼貌。听到她的道谢,他神色认真地回应道:“秦掌柜言重了。救死扶伤本是医家分内之事,家师与晚辈都未能置身事外。更何况……”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诚恳,“更何况街坊邻里,互相照应也是应当的。只要秦掌柜身体无恙便好。”
这番回应既谦逊地承接了谢意,又将功劳归于师父和“医家本分”,同时巧妙地用“街坊邻里”的由头淡化了个人的关注,显得十分得体周全。
茶香袅袅,暂时驱散了两人之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尴尬。林安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饰了一下神色,轻啜一口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话题,声音也恢复了往常的平稳:
“这春茶……香气清冽,回甘也好,是今年新到的清心茶肆的货吗?”他谈起熟悉的药材、食材,总是更能找到状态。
秦月娥见他开口,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连忙顺着话题答道,语气也自然了许多:“林先生好灵的舌头。正是清心茶肆钱掌柜前几日刚送来的第一批明前茶,说是今年雨水好,滋味比往年更醇厚些。”她说着,也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借此动作掩饰了一下神情。
“嗯,确实不错。”林安点点头,目光落在茶汤上,似乎真的在仔细品鉴,“清心茶肆的茶叶向来品质稳定,钱掌柜也是个实诚人。”
“是啊,”秦月娥接口道,话题一旦打开,属于客栈掌柜的利落劲儿就回来了几分,“咱们镇上这些老字号,大多都是如此,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就像西街刘氏肉铺的老刘,肉价或许比外头稍贵些,但分量足,从不以次充好;还有南街郑家车马行,虽然有时爱传些闲话,但租车雇马的价格公道,也从不出错。”
她说着镇上熟悉的人和事,神情渐渐放松,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浅浅的笑意。林安也微微颔首表示赞同,偶尔补充一两点关于药材采购时听来的轶事。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张小方桌,喝着清茶,聊着清水镇再寻常不过的商家琐事、物价起伏、甚至近日天气对生意的影响。话题安全而日常,仿佛只是相熟的邻里在闲话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