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漫长而煎熬的一年，泠音的父亲，在服用了数百种“改良版试方”后，却始终未见任何成效。
在毫无结果的绝望中，他开始陷入自我怀疑，最后固执地认为，正是因为自己服用了太多错误的“改良版试方”，才导致一直无法成功。
这种扭曲的认知，逐渐侵蚀着他的理智。
于是，他将实验的对象，换成了他的妻子。
泠音母亲的病根，便是在那个时刻悄然种下，从此缠绵病榻，痛苦不堪。
然而，命运并未因他的疯狂而有所眷顾，等待他的，依旧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在接连不断的失败岁月里，泠音成了他唯一的心灵慰藉。
在实验的间隙，他每日都会带着泠音，无论是在日常琐碎，还是在忙碌的医馆角落。
没了父亲，医馆只能靠他一人经营。但又停止不得，毕竟，“试方”的“改良”和实验，每一项都需要不菲的金钱支持。
也正因如此，小小年纪的泠音，在耳濡目染和其父亲的悉心教导之下，竟掌握了颇为扎实的医术基础知识。
她能准确分辨出绝大部分的药材，熟知它们的药理特性，还能熟练背诵“医书”中的诸多方子。
但很快，泠音父亲的理智，彻底消失了，疯狂的不可收拾。
他做出了一件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的错事——拿自己的病人进行实验。
数百名无辜的病人，在他的疯狂行径下，生命垂危，奄奄一息。这一事件，甚至惊动了仙家，症状实在太过于一致了。
仙家出手救治后，三两下便探明了事情的真相。
仙宗门震怒不已，甚至引来了大罗金仙亲至。
因为除了这数百名病人，还有近万名病人因此不育。
泠音父亲的行为，动摇了正道根本。
大罗金仙发下谕令：没收“医书”，全力彻查是否存在副本，“试方”是否已流出，对此次事件要严肃且保密地进行处理。
之所以保密，其一是不能让凡人知道。“试方”的魔力，绝大部分凡人都难以抗拒。其二是不能让魔道知道，否则恐怕会引发一系列事端。
不过，泠音和其母亲也因此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泠音父亲那最后的那一点人性，留给了他的女儿。
当他决定拿那些病人做实验时，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成功，便成仁。
于是，他付出报酬，将女儿寄养在他师父那里，那远在正道辖区另一头的真正名医。
而且，泠音所背诵的方子中，其他方子尽有，唯独没有这个“试方”。
泠音父亲被捕搜魂之后，最终被处以极刑。
家产被查抄，全部用于赔偿那些无辜的病人。只留下了泠音现在居住的这间不值钱的祖宅，供她们母女二人栖身。
而那位照养泠音的名医，在听说徒弟被查抄家产后，虽不明其中原因，但也深知徒弟必定犯了大事。
或许是羞耻于有这类弟子，或许是担心受到连累，他立即托人将泠音送回了朔城。
至此，事件结束。
泠音和其母亲，这对孤儿寡母，只能居住在祖宅里，艰难地挣扎求生了一年有余。
其母整日瘫在床上，身体虚弱不堪，完全失去了劳动能力。
泠音没有其他赚钱的本事，又没有行医资格，为了生活，她差点将自己卖身于琴瑟轩。
也正是在泠音抵达琴瑟轩门口时，发生了一件事，暂时拯救了她的人生。
她看到一名顾客因身体原因，无力消费，而遭到了同伴的嘲笑。
这件事，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光，给泠音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于是，三天后，泠音在琴瑟轩的门口，开始兜售起自己制作的秘药。
然而，这生意时好时坏，并不稳定。
但好在勉强能够糊口温饱。偶尔生意好一些的时候，泠音便会拿赚来的钱给母亲买药治病。
泠音毕竟只是有一些医术基础知识，她又如何懂得把脉？如何懂得看诊？
要知道，这可是当年泠家的媳妇，这可是泠家也看不好的病。
刚开始，一些大夫还想以此博得名气，低价为她们看诊。
但面对如此棘手的病症，一般的凡医又哪里懂得医治之法呢？几次失败后，医生们也失去了继续尝试的动力。
而修仙者开设的医馆，泠音暂时还没去。
年幼的她，还沉浸在那些希望扬名立万的凡医所作出的承诺之中，压根还没想起还有修仙者医馆这一途径。
当然，即便她去了，修仙者开设的医馆，肯不肯给她母亲医治，那也还是未知数。
看完卷宗的己忢，内心五味杂陈。
他能够理解泠音父亲那颗向道之心，毕竟他自己，以及那近两万门徒，都是凡躯修仙。
但他无法认同泠音父亲拿无辜之人做实验的这种畜生行径。
同时，他的心中开始纠结起来。这罪人之女泠音，真的值得他如此帮助么？
正当他陷入沉思之际，身旁的一道声音传来：“乾宗主，这泠音的情况，就是卷宗中描述的这般。不知，你了解此事，所为何事？”
说话之人，正是右街道录分院的副道录。
此前，为阿卯登记侍童时，己忢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副道录亲自接待，除了己忢自身拥有最高优先级的特权以外，还因为阿卯最近的名声大噪。
而也正因如此，己忢才能在誓约保密后，查看了这份卷宗。
己忢沉吟了一会儿，他心中默默权衡起来，并没有马上回答。
似乎是感知到了己忢内心的纠结与挣扎，施闲的声音从己忢体内的魔种里传来：“无需考虑过多，一切遵从本心就是。因缘际会，皆是如此。”
己忢闻言，定了定神，然后对着副道录施礼说道：“韩道录，这个泠音，与我颇有缘分。而半个多时辰前，我去那云岫峰观赏日落的途中，又偶然遇到她，并发现她具备修行资质。”
“但刚刚这份卷宗，确实让我有些踟蹰。其父罪孽之深重，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解恨，我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韩副道录闻言，先是眉头微微一皱，随后又立即松下，然后缓缓说道：“其实乾宗主在说出她具备修行资质一事时，已经做好了决定，不是么？”
“接引具备修行资质的仙苗，这是正道玄门法度中明确规定之事，不问出身，不问来源。”
“一来，若为此设限，无论何种限制，都可能被有心人利用，以此钻空子，谋私利。”
“二来，其女无过，为何因父代过？别说她，即便是魔道领域的仙苗，与那些恶贯满盈的魔修，有着千丝万缕的亲友关系，我们也照收不误。否则日后打下那岐南之地，又该如何管理？”
“三来，日后她若真有不当行为，自有玄门法度、宗门法度管理惩戒，你我，不是法度，无权决定她的命运，无权决定，她是否可入宗门。”
“四来，其父行为，荼毒人命，遗祸百年，已是魔行。这泠音既修正道，正所谓正不容魔，她自己，便第一个容不下她父亲。即便其父在世，也可能被她一剑削下首级。”
韩副道录的话，说得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听得己忢心悦诚服，连连作揖表示感谢。
但己忢听得也是感觉怪怪的，倒不是因为韩副道录用词的略显生硬，只是觉得他把这事情说得也太过绝对了。
而这份直觉，并不是己忢小肚鸡肠，听不得别人站在道理上教育他。
而是若干年后，己忢遭逢一难时，才知晓，原来这人，正是属于栖鹤真人当年所言的那类思想比较极端之人。
若他今日表现出了不愿接纳泠音的意思，那他日后那一难，恐怕就要提前到明日，甚至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