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彻底消散后的第四十八小时。
临江市西郊,废弃的“绿源”垃圾综合处理厂在午后的烈日下蒸腾着复杂的气味——腐烂有机质的甜腻、塑料燃烧后的刺鼻、金属锈蚀的腥气,以及某种更深层的、属于遗忘与终结的陈腐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喉头发紧的实质感。
林风从一座巨大的、漆皮剥落的废弃压缩箱阴影里缓缓走出。阳光如同烧熔的白金,泼洒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远处,环绕城郊的高速公路传来持续而模糊的车流噪音,像这片工业废墟不甘沉寂的背景喘息。
他身上还是那件进入“摇篮”时穿的灰色夹克与工装裤,只是此刻,夹克左肩有一道被粗糙缝合的裂口,针脚歪斜却牢固,布料上浸染过血迹的地方呈现出深褐色,边缘还沾着些许难以辨认的、非尘非土的奇异污渍。裤腿膝盖处磨损严重,露出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的、混合着汗水与异界尘埃的污垢。
属于“毒刺”的身影,早在半小时前就已消失在厂区另一端错综复杂的废弃传送带和小路迷宫之中。没有告别,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彼此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汇——那里面包含了劫后余生的些微波澜,以及更深的、对前路各自的选择与决绝。
现在,真正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扩张时牵动了肋下几处隐秘的伤痛,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空气涌入肺腑,属于这座城市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味道瞬间将他包裹——汽车尾气的辛辣、远处餐饮街飘来的油腻食物香气、混凝土被曝晒后的燥热,还有无处不在的、属于数百万人口聚集地的,一种浑浊而充满生命力的“人味儿”。
这气息,与他刚刚脱离的那个充斥着原始能量、诡异规则与非人低语的空间,形成了尖锐到近乎残忍的对比。一种奇异而脆弱的安定感,伴随着巨大的虚脱与茫然,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迈开脚步,踏出压缩箱的阴影,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脚步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走向记忆中那个逼仄、嘈杂、充满烟火气,却也代表着某种“正常”与“秩序”的城中村——他在这个世界的锚点,那间位于“幸福里”社区顶楼的出租屋。
现实的重压,比他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具体。
“幸福里”社区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模样——狭窄的巷道两侧晾晒着各式衣物,炒菜的油烟从窗户里争先恐后地涌出,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尖叫、麻将牌的碰撞声、电视机里传出的综艺节目喧哗……所有这些声音和气味,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琐碎的生活图景。
然而,当他踏上那栋六层旧楼通往顶楼的、光线昏暗的水泥楼梯时,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开始在心头萦绕。越往上,人声越是稀疏,空气也愈发沉闷。
果然。
那扇熟悉的、贴满了“专业开锁”、“通下水道”、“宽带办理”等五颜六色小广告的锈蚀铁门上,用透明胶带牢牢粘着一张崭新的A4打印纸。房东那龙飞凤舞、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字迹,如同判决书般印在纸上:
【林风:逾期半月!最后通知!三天内不交清欠租及滞纳金,立即换锁!屋内物品一律当垃圾处理!勿谓言之不预!】
末尾的感叹号,像三把冰冷的小锤,敲击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沉默地站在门前,足足有一分钟。楼下一户人家的高压锅正在“嗤嗤”喷着蒸汽,那声音规律而富有生活气息,却更反衬出他此刻的孤立无援。他缓缓伸手,撕下那张通知。纸张背面残留的胶痕,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留在门上。
他蹲下身,熟练地从门框边缘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里,摸出一枚用透明胶带粘着的备用钥匙——还好,锁还没换。
“咔哒。”
门锁转动,发出干涩的声响。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闷浊的、混合着灰尘、淡淡霉味和过去生活气息的空气涌出,扑在他的脸上。房间和他仓促离开时几乎一样,狭窄的单间,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简陋的布衣柜。只是所有物品表面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柱中无声飞舞。
唯一显眼的,是那张掉漆的木桌上,并排放着的几封白色信封。
他走过去,手指拂过灰尘,拿起最上面一封。是“飞驰人生”外卖平台的官方信函。拆开,触目惊心的加粗黑体字映入眼帘:
【账号封停及违规处理通知】
【骑手林风(工号:Fd-734b2),因连续超过15日无任何跑单记录,且未按规定提交任何有效请假证明,已被系统判定为“无故长期旷工”,严重违反《骑手服务协议》第7条第3款。现作出如下处理:1. 立即封停您的接单账号;2. 处以罚款人民币2000元(具体明细见附件)。请于收到本通知后7日内登录平台处理,逾期未处理,将永久封禁账号,并纳入行业征信黑名单。】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这封,拿起第二封。是罚款明细,罗列着一条条“无故拒单”、“超时未完成”的系统判定记录,后面跟着具体的扣款金额,林林总总加起来,正好是两千元。
第三封,则是措辞更为严厉的【最终警告函】。
他将所有纸张揉成一团,纸张在他掌心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巷道,然后将纸团狠狠地砸进角落那个满是泡面桶和废弃塑料袋的垃圾桶里。沉闷的撞击声,像是在为他这段荒诞离奇的经历画上一个狼狈的休止符。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翻找所有可能藏钱的地方。床垫下,抽屉的角落,旧外套的口袋……最终,他只在自己的工装裤暗袋里,找出三张皱巴巴、边缘磨损的百元纸币,以及一把叮当作响的硬币,加起来一共三百二十七块五毛。
这点钱,甚至不够支付他拖欠房东的一半租金。
【检测到宿主生存资源严重匮乏,低于维持基本生理需求与安全住所的临界线。】SYS-07的声音在脑海中适时响起,平稳、清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冰冷的医疗器械读数。【生理指标扫描显示:多处软组织挫伤未完全愈合,能量储备水平低于基准值35%,精神疲劳度偏高。建议:优先获取基础生存物资,包括食物、饮水及安全的休息场所。基于当前环境参数,生成能量高效补充方案……】
“我说了,不用。”林风打断它,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疲惫。“用普通人的方式。现在,立刻。”
系统沉默了下去,那无形的“观察”似乎收敛了一些,但并未完全离开。
他拿起那个屏幕已有数道裂纹的旧手机,插上床头那个接触不良的充电器。等待开机的漫长几十秒里,他脱下身上那件沾染了异界尘埃与血迹的夹克,随手扔在床脚。然后,他走到房间角落,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半旧的灰色行李箱。
箱子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几件换洗衣物,一些零碎杂物。他在最底层,小心翼翼地翻找出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有些起毛的蓝色外卖服,胸前“飞驰人生”的logo颜色也已经黯淡。
他拿起它,布料粗糙而熟悉的触感传来。他缓缓将衣服展开,然后,像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般,将它穿在了身上。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略显宽大的尺码包裹住他精瘦却蕴含力量的躯干。当他将拉链拉到顶端,整理好衣领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病态的安心感,如同温暖的潮水般缓缓包裹了他。这身衣服,这个身份,代表着被算法驱策的奔波、对差评和超时的焦虑、对微薄薪水的计算……所有这些他曾经试图摆脱的“平凡”的压力,此刻却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对抗那个疯狂而混乱世界的“锚点”。在这里,规则是明确的(哪怕是苛刻的),目标是简单的(哪怕是卑微的),危险是世俗的(哪怕是烦人的)。
他需要这个“锚”, 绝望。
手机终于开机,熟悉的界面亮起,未读信息和各种应用推送瞬间弹满了屏幕。他无视了大部分,直接点开了那个熟悉的蓝色骑手App图标。
登录。账号果然处于冻结状态。
他深吸一口气,在通讯录里找到了区域经理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似乎正在处理什么事情。
“喂?谁啊?”经理的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王经理,是我,林风,工号Fd-734b2。”林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歉意和急切,“不好意思打扰您,我想问问我的账号……”
“林风?”王经理打断他,语气带着诧异,随即转为更深的烦躁,“你还知道打电话?你自己看看平台记录!无故消失半个月!你知道这给站里造成多大麻烦吗?多少订单没人送?你的区域一直是小张他们轮流帮你顶着的!”
“对不起,王经理,实在对不起!”林风连声道歉,语气卑微,“我……我上次送完餐之后,突然得了急病,很严重,住院了,手机也没法用,刚出院没多久……”这个借口拙劣而常见,但他此刻别无选择。
“急病?住院?”王经理在电话那头嗤笑一声,显然并不完全相信,但也懒得深究,“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平台有平台的规矩!你这种情况,按规矩就是永久封号!”
“王经理,求您给个机会!”林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恳求,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机,“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罚款我认,我一定交!只要您能给我一个重新接单的机会,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只有键盘敲击和隐约的对话声传来。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林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
终于,王经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行了行了,别废话了!看你以前表现还凑合,站里也确实缺人……给你个‘试用期’!”
林风精神一振。
“听着!”王经理加重语气,“你的账号,我会暂时给你一个‘受限激活’状态。五十单!听着,是五十单!必须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而且,一单不能超时,一个差评不能有!哪怕有一个投诉都不行!做到了,账号正式解封,之前的罚款,我可以帮你申请延期缴纳。做不到……”他冷哼了一声,“立马永久滚蛋!以后也别在临江的外卖圈混了!听懂没有?”
“听懂了!谢谢!谢谢王经理!”林风连声道谢,几乎是感恩戴德。
“行了,账号应该已经通了,自己看吧。我忙着呢!”王经理不耐烦地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林风缓缓放下手机,长长地、彻底地吐出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浊气。额头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五十单。无差评。零投诉。
这是他重回“平凡”世界的门票,是他抓住那根“锚点”的唯一机会。他必须成功。
时近傍晚,城市的霓虹灯开始次第亮起,如同唤醒了一头沉睡的光之巨兽。林风在楼下巷口那家常年弥漫着机油味和旧电瓶味道的修车铺,以五十块钱的押金和一天二十块的租金,租来了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电动车。他检查了一下电量,显示满格,但表盘指针有些飘忽,估计实际续航要大打折扣。
他推着车走到路边,戴上那顶同样布满划痕、内置耳机麦克风的旧头盔。头盔的镜面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略显苍白,眼眶下有淡淡的青黑,嘴唇有些干裂,但那双眼睛,在疲惫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异常坚定的光芒。
他抬腿跨上电动车,拧动电门。电机发出不甚流畅的“嗡鸣”声,车身轻微震颤着,载着他,晃晃悠悠地汇入了临江市夜晚流光溢彩的车河之中。
【订单分配:临江新城小区,b区3号楼4单元,1408室。商品:张记麻辣烫(特辣套餐)。预计送达时间:45分钟。是否接单?】
第一单。
林风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提示,指尖在“接单”按钮上悬停了一瞬,然后用力按下。
“叮”的一声轻响,任务开始。
他拧动电门,电动车加速,融入川流不息的车流。霓虹灯的光芒如同流动的彩色瀑布,掠过他蓝色的身影,在他头盔镜面上划过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痕。熟悉的街景在身侧倒退,餐馆里飘出的混合香气、商场门口震耳的音乐、行人嘈杂的交谈声、汽车鸣笛……所有这些构成的人间烟火气,像温暖的毯子,试图包裹他紧绷的神经。他刻意收敛了体内那微弱流淌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幽能,让自己的呼吸随着爬坡而略微急促,让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努力扮演好一个纯粹的、为生活奔波的普通外卖员。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导航清晰地指引着方向,电动车虽然破旧,但还能维持速度。他穿过宽阔的主干道,拐入相对安静些的支路,临江新城那片略显老旧的住宅楼群就在前方。
【前方300米,目的地位于道路左侧。】手机导航的电子女声提示。
就在他减速,准备左转进入小区入口时,SYS-07的提示,以一种更细微、更私密的方式,在他视界边缘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未能激起他刻意维持的平静心绪:
【检测到目的地建筑(临江新城b区3号楼)存在微弱空间褶皱反应。能量签名:未识别。波动频率:低频间歇。威胁等级评估:极低。持续监控中。】
林风的目光扫过那行迅速淡去、几乎像是幻觉的文字,脚下却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没有去仔细品味“空间褶皱”这个词可能蕴含的意义。他现在只是一个外卖员,他的任务是准时将一份特辣麻辣烫送到1408室的客人手中。任何与“异常”、“能量”相关的东西,都被他强行归入了“背景噪音”的范畴,拒绝深究。
他现在只需要平凡。哪怕这平凡之下,潜藏着再多的暗流。
他骑着车,驶入了小区大门,将那份系统的警告,连同对“摇篮”的记忆,一起暂时锁在了内心最深处的角落。
现在,他只需要完成这第一单。
电动车停在3号楼下,这是一栋没有电梯的七层老式公寓楼。他拎起保温箱里那份依旧滚烫的麻辣烫,锁好车,抬头望了望向上延伸的、光线昏暗的楼梯间,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一级,一级,向上攀爬,坚定地走向他那被标记为“极低威胁”的,重返平凡的第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