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城的天,说变就变。
前一夜还星子点点,晨风裹着露水的凉意拂过窗台,可天刚蒙蒙亮,公告栏上那张用劣质油墨打印的匿名告示,就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
油墨未干,边缘微微卷起,墨迹在潮湿空气中晕染出毛茸茸的黑边,像一团正在蔓延的霉斑。
“启航公司私吞工分,高层换空调,我们领肥皂!公平何在!”
刺眼的标题下,是几行歪斜却力透纸背的字,仿佛书写者咬着牙写下每一个笔画。
纸张被钉子粗暴地钉在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惊飞了檐下一只麻雀。
短短半小时,公告栏下就围了黑压压的人群,三十多户居民挤作一团,呼吸混杂着汗味与旧棉衣的尘土气。
有人攥着告示边缘,指节发白;有人踮脚张望,脖颈青筋微跳。
“我就说嘛,哪有这么好的事!凭什么他们说了算!”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铁皮。
“老赵家那个瘫儿子,成天躺着,他家用得上空调?肯定是给领导换的,挂他家名下!”话音未落,人群里传来几声附和的咳嗽,混着低语与冷笑。
“我们的血汗工分,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一个汉子猛地拍了下公告栏,木板震颤,钉子松动,纸角“哗啦”一抖。
质疑声浪此起彼伏,信任的堤坝在谣言的冲击下,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缝。
苏晓芸接到消息时,正蹲在仓库门口分发新一批的劳保手套。
橡胶的刺鼻气味钻进鼻腔,指尖触到的是粗糙的织线与微凉的内衬。
她脸色一沉,手套“啪”地扔进箱里,二话不说,冲回办公室。
没有半分犹豫,她立刻调出工分兑换系统的后台日志。
屏幕冷光映在她脸上,键盘敲击声如雨点般密集,“噼啪”作响,每一下都像钉子敲进沉默的夜。
她盯着滚动的数据流,目光如刀——七笔大额兑换记录异常集中,时间间隔不足十分钟,且兑换人签名笔迹雷同,物资编号却跨了三个不同批次。
更可疑的是,这些交易均绕开了常规的双人核验流程,审批权限被临时提升至最高级。
很快,Ip地址浮出水面:无一例外,全部指向县房管局的机房。
是李正南!
苏晓芸心中瞬间明了,但她脸上却未露分毫。
她知道,此刻若把矛头指向房管局,只会被倒打一耙说成是转移矛盾。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事情更糟。
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还残留着手套的橡胶味,指尖却已冷静地关掉后台界面,转身拨通了几个电话:“娟姐,兰嫂,五分钟,议事厅开个短会。”
“妈妈帮帮团”的几位骨干迅速到齐,人人脸上都带着焦急,脚步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汗味与廉价香水混合的气息。
“晓芸,这到底怎么回事?外面都快炸锅了!”
苏晓芸冷静地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她没有提Ip地址的事,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各位姐妹,咱们先别管这告示是谁贴的,也别管是真是假。我就问一句,这件事如果真有人在背后捣鬼,谁能得到好处?”
众人一愣。
她继续道:“告示上点名叫板的是老赵家。你们信不信,老赵会舍得用几千工分给他那瘫痪的儿子换一台空调?”
这话一出,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窗外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像在低语。
帮帮团的成员都是社区里最活跃、最了解各家情况的人。
一个大姐立刻摇头:“不可能!老赵两口子恨不得把一分工分掰成两半花,全攒着给儿子看病买药,怎么可能换空调?那不是要他命吗!”
“就是!他家连电风扇都舍不得开!”另一个声音附和,带着几分气愤。
苏晓芸眼中精光一闪,一拍桌子,清脆的“啪”声震得窗框微颤:“好!既然我们都不信,那就让所有人都不信!走,我们现在就去老赵家,去仓库,现场对账!把事实摆在所有人面前!”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冲出议事厅。
苏晓芸拿着高音喇叭,对着围观的人群大声喊道:“各位乡亲!我知道大家心里有疑惑,有怨气!光说不练假把式,现在,所有对工分有疑问的,都跟我来!我们先去老赵家,再查仓库总账!今天,我就让大家看看,每一分工分,到底去了哪里!”
人群被她的气势镇住,将信将疑地跟了上去。
脚步声、低语声、孩童的哭闹声混成一片,在窄巷中回荡。
老赵家门口,面对黑压压的邻居,老赵夫妇俩吓得脸色惨白,手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连连摆手:“我们没有,我们真没换空调啊!”
苏晓芸没让大家进屋打扰病人,而是直接带着人奔向了物资仓库。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仓库管理员搬出了厚厚几大本入库和出库台账。
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翻动时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像一场久违的春雨。
同时,她让人架起手机,直接开启了现场直播。
“乡亲们,都看清楚!”苏晓芸指着账本,声音洪亮而清晰,穿透人群,“这是我们‘共造社区’的总账。每一笔物资的入库,有采购员签字,有见证人画押。每一笔工分的兑换,有兑换人亲笔签名,有物资编号,有发放人,还有我们‘妈妈帮帮团’的监督员轮流核验!现在,我们来查老赵家的兑换记录!”
一页页翻过,所有记录清晰明了。
最后,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笔“空调”记录。
然而,在物资编号那一栏,写的却是“K-t-001”,而在后面的备注栏里,用红笔标注着两个小字:“笔误,实为‘靠垫’”。
管理员在一旁补充道:“这是我登记错了,空调和靠垫的拼音缩写都是Kt,我一时手快……后面盘库的时候已经更正了。”
真相大白!
人群中一片哗然,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几个人,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像被无形的巴掌抽过。
苏晓芸乘胜追击,对着直播镜头和所有人宣布:“我理解大家的担心。为了杜绝以后再发生这样的误会,我代表启航公司和社区管委会宣布:从今天起,每个月的5号,定为我们默城的‘开放账日’!任何人,只要你是社区的一员,都可以来仓库翻阅我们的总账本!我们不怕查,就怕你们不信!”
话音刚落,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掌心拍打掌心的声音像暴雨击打铁皮屋顶。
之前那个嚷得最凶的汉子,此刻红着脸,挤到苏晓芸面前,不好意思地递上一瓶水:“苏干事……对不住,我……我那句话,我收回来。你们是真心为我们好,我们信!”
水瓶冰凉,凝结的水珠沾湿了苏晓芸的手心。
风波平息,但幕后的黑手,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几乎在苏晓芸现场对峙的同时,远在省城的林诗雨,已经通过恒瑞集团的法务渠道,有了惊人的发现。
她顺着那个仿冒“共造积分兑换平台”网站的注册信息,像剥洋葱一样,层层揭开:whoIS信息被隐藏,但通过dNS解析日志反查,定位到一家注册于开曼群岛的空壳公司;再通过资金流向追踪,发现其服务器维护费用由国内某第三方支付平台代扣,而该账户最终关联至李正南秘书小王的个人银行卡。
不仅如此,她还截获了小王试图将伪造的“内部交易数据”打包发给几家地方媒体的邮件,附件加密,标题赫然写着《启航公司贪腐实录》。
林诗雨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嗒、嗒”的轻响,像猎人收网前的倒计时。
她没有选择直接曝光这些证据。
那样做,最多只能让一个小秘书当替罪羊,李正南完全可以金蝉脱壳。
她反其道而行之。
她将默城社区真实、干净、每一笔都有据可查的工分流水数据,进行了最高级别的加密打包,然后通过一个安全的匿名邮箱,直接发送到了省纪委的公开信访系统。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建议有关部门核查‘远南置业’及其法人李正南,与相关公职人员的近期大额非正常资金往来记录。”
一记精准的背刺。
做完这一切,她又拨通了《江南晨报》一位老记者的电话,语气轻松:“王老师,最近在跑什么新闻?我这儿有个‘基层反腐’加‘民生创新’的双料独家题材,你们报社……感不感兴趣?”
双线出击,一招封喉。
默城。
李默全程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他知道,苏晓芸和林诗雨已经挡住了最猛烈的第一波攻击,但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必须重构权力本身。
当晚,他召集了全体居民议事会。
“这次的风波,根子不在于账目,而在于大家觉得,权力还集中在我们几个人手里。”李默站在台前,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所以,我提议,从明天开始,对‘共造社区’的管理制度进行改革,实行‘三权分立’!”
台下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工地传来的打桩声“咚、咚”如心跳。
“第一,工分的评定和发放权,从管委会独立出来,交给由每栋楼选出的居民代表组成的‘评审团’,他们说了算!”
“第二,物资的采购和仓储管理权,交给‘妈妈帮帮团’,每季度轮值一次,谁买东西,谁管仓库,大家自己监督!”
“第三,账目的审计权,交给由我们默城学堂的学生家长们组成的‘志愿审计小组’,他们有文化,懂算术,每月对总账进行一次独立审计,结果直接公示!”
他指着身后一张刚刚设计好的巨大公示墙蓝图,声音铿锵有力:“以前,很多事是我李默在管。从今往后,工分怎么发,东西怎么买,账本怎么审——你们自己管自己!”
人群中,老梁头嘟囔了一句:“搞这么复杂,累不累啊?”
李默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释然和坚定:“老梁叔,只有当你们觉得这一切很累、很麻烦,甚至觉得我李默做得不好,可以随时投票罢免我的时候,这个家,才算真正成了你们自己的家。”
那一晚,默城的灯火格外明亮。
当李默回到办公室,他面前的虚拟屏幕上,数据正在疯狂跳动。
【社区自治核心系统更新……】
【工分自治指数判定中……居民权力感知度:91%,制度参与度:82%,管理透明度:98%……综合指数:85.3%】
【恭喜宿主!“工分自治指数”首次突破85%!】
一道微弱的金光闪过,系统界面焕然一新。
【主线任务3-8:乌托邦的基石,进度:27%】
【阶段性奖励发放:舆情监测模块(被动触发)】
【系统提示:当你的敌人开始不择手段地制造谣言时,恰恰说明,你已经变得无可替代。】
凌晨三点,樟木头新工地的宿舍里,张有才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
铃声尖锐,划破寂静,像警报。
是苏晓芸。
电话那头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才哥,刚收到的消息,李正南……被省纪委的人带走了,正式纪检谈话。”
张有才猛地坐起身,胸口起伏,心跳声在耳膜上“咚咚”作响。
他望向窗外,工地上那片刚刚完成浇筑的巨大地基,在月光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混凝土表面还泛着湿冷的微光。
他喃喃自语道:“我一直以为,最硬的墙是钢筋混凝土浇出来的。现在才明白,原来最硬的墙,不是砖,是规矩。”
而在千里之外的省城,某间不对外开放的招待所里,李正南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
新闻里,主持人正用激昂的语调播报着:“……‘默城共造社区’以其独特的工分自治模式,成功入选本年度全省社会治理创新优秀案例,为我省探索城市流动人口管理提供了宝贵的……”
“啪!”
他猛地抓起遥控器,狠狠按下了关机键。
刺眼的屏幕瞬间熄灭,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
这场由他掀起的风暴,最终砸向了他自己。
李默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远方社区学堂的方向,那里的灯光总是熄得最晚。
危机解除了,制度也走上了正轨,大人们的世界似乎一下子变得井然有序,充满了奔头。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可不知为何,他的目光穿过那些忙碌的身影,落在了那些在灯下嬉戏、读书的孩子们身上。
他们是这场伟大迁徙中最沉默的群体,被动地跟随着父母来到了这个全新的世界。
他们脸上的笑容,似乎比刚来时多了,但又好像……少了些什么。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孩子最本真的东西,仿佛正在被这片热土上紧张而高效的节奏悄悄磨去。
李默的眉头,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第一次因为一个与工分、制度、敌人无关的问题,而缓缓地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