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五十分,林照合上了手里的书。她看了一眼腕表,分秒不差。还有十分钟,就是和沈惊焉约定的“电影时间”。
她站起身,走到衣柜前。镜子里,她依旧穿着那身炭灰色的西装套裙,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玫瑰金色的眼镜让她看起来专业而冷静。
这很好。她想。这是一项工作,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评估和引导雇主的情绪及心理状态。她需要维持自己的专业形象,避免任何不必要的边界模糊。
她整理了一下裙摆的褶皱,抬步走向二楼。
沈惊焉的房门虚掩着。林照抬手,有节奏地轻叩三声。
“进。”
她推门而入,房间里的景象让她微微一顿。
窗帘被拉上了,只留下一道缝隙,让午后的阳光勉强挤进来。房间的主灯没开,取而代之的是几盏暖黄色的落地灯,光线柔和。他卧室的墙壁上,正用投影仪播放着巨大的动态屏保,是一片缓慢流动的星云。
沙发前的地毯上,散乱地放着两个懒人豆袋。中间的小茶几上,摆着薯片、爆米花和几罐可乐。
这场景,和她认知里的任何工作环境都沾不上边。
沈惊焉正盘腿坐在其中一个豆袋上,仰头看着她,手里还拿着遥控器。“来了?坐。”
林照的视线扫过那两个软塌塌的豆袋,又看了看自己笔挺的套裙。她选择站在一旁。
“少爷,我认为在沙发上观看,更符合人体工学。”
沈惊焉笑了,拍了拍身边的另一个豆袋:“林管家,这是‘情感健康’活动,不是人体工学实验。放松点,坐下。”
林照沉默了两秒。她评估了一下,如果自己坚持站在旁边,这个男人大概率会用更多歪理来消磨时间。为了保证这项“工作”的效率,她选择妥协。
她走到豆袋前,动作有些僵硬地坐了下去。整个人瞬间陷进柔软的填充物里,极度不习惯。双腿被包裹在紧身的套裙里,让她坐立难安。
沈惊焉看着她那副浑身别扭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把一罐可乐推到她面前。
“补充糖分,保证大脑活跃度。”他学着她的口气。
林照看了一眼那罐高糖饮料,礼貌地推了回去。“谢谢,我不需要。”
“行吧。”沈惊焉也不勉强,按下了播放键。
投影墙上,星云散去,出现了一片荒芜的红色星球。悠远而空灵的配乐响起。
电影开始了。
林照很快判断出,这是一部硬核科幻片。讲述的是一个宇航员因意外被困在外星球,独自求生的故事。
前半段,她的思维依旧在高速运转。
主角利用现有资源搭建求生系统,这属于典型的危机管理和资源配置。影片的叙事节奏平缓,通过大量的空镜头和主角的内心独白,来营造孤独感和绝望感,这是为了增强观众的情感代入。
一切都在她的分析和掌控之中。
“林照,”身边的沈惊焉忽然出声,“你是在看电影,还是在写项目可行性报告?”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戳破了她紧绷的思维。
林照转头,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在理解剧情。”
“不,你是在拆解它。”沈惊焉身体往后一靠,整个人陷进豆袋里,“你能不能试着,关掉你的cpU,就当个普通的观众?”
林照没有回答。她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在屏幕上。
普通的观众?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当过“普通”的什么了。
电影剧情继续推进。主角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希望之后,终于和地球取得了断断续续的联系。他通过简陋的设备,收到了来自家人的视频留言。
视频里,是他年幼的女儿。小女孩举着一张画,上面画着一个穿着宇航服的火柴人,旁边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爸爸,早点回家。
屏幕上,那个坚强到无所不能的宇航员,隔着冰冷的面罩,终于崩溃痛哭。
空灵的配乐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敲打心脏。
林照感觉自己的鼻腔有点发酸。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离开家乡小镇去大城市念书的那个清晨。母亲也是这样,站在老旧的站台上,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不停地流泪。
从那天起,她就告诉自己,不能哭,不能软弱。因为身后空无一人,她必须自己成为自己的盔甲。
她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镜片后的世界,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试图将那股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没有触碰到她,只是将一盒纸巾,轻轻放在了她手边的地毯上。
动作很轻,很安静。
林照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没有转头去看沈惊焉,但能感觉到他的视线。那视线里,没有嘲笑,也没有探究,只是一种平静的注视。
她僵硬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手,抽出一张纸巾。她没有擦眼睛,只是借着调整眼镜的动作,飞快地按了一下眼角。
“其实,他可以选择不回去的。”沈惊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
林照一愣,看向他。
“那个星球上,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没有家族的期望,也没有还不完的人情债。”沈惊焉看着屏幕,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有生存这一个目标,简单,纯粹。对他来说,可能比回到地球更轻松。”
他的这番话,和他平时叛逆桀骜的样子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和……疲惫。
林照第一次意识到,沈惊焉的“逃避”,或许并不仅仅是沉迷游戏那么简单。
“但地球上有他的女儿。”林照轻声说,“那是他的锚点。”
“锚点?”沈惊焉咀嚼着这个词,转过头看她。
昏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是的。”林照迎上他的视线,镜片已经恢复了清明,“一个能让你在无尽的宇宙里,确认自己坐标、并愿意为之返航的东西。它可以是人,是责任,也可以是一个目标。”
沈惊焉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电影的片尾曲在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屏幕暗了下去。沈惊焉按亮了房间的主灯。
光线瞬间充斥整个空间,林照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刚才那种暧昧又脆弱的气氛,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她立刻从那个让她浑身不自在的豆袋里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裙子,重新变回那个一丝不苟的林管家。
“感谢您的安排,少爷。”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今天的活动,让我对叙事作品的情感引导机制,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又是这套官方说辞。
沈惊焉看着她瞬间戴回那副坚硬的面具,也不生气,只是懒洋洋地从豆袋里爬起来,伸了个懒腰。
“是吗?那林管家的‘研究成果’还挺丰富的。”他走到她面前,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笑。
“那么,作为补偿,我明天的早餐,想吃你做的法式吐司。这应该也属于‘人性化管理’和‘情感维系’的范畴吧?”
他又一次,把她的理论,变成了攻击她的武器。
林照看着他那副理直气壮的赖皮样,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和沈惊焉的交锋,就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太极推手,你来我往,没完没了。
最终,她点了点头。
“……好。”
沈惊焉的笑容,比刚才亮起的灯还要灿烂。他心情极好地送她到门口。
在她即将迈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忽然叫住她。
“林照。”
她回头。
“你的‘锚点’,是什么?”他靠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问。
林照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好奇,那双眼睛像是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一千万。”
说完,她没有再看沈惊焉的反应,转身快步离开,背影挺直,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