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关于研制“近距离霰弹铳”的构想,在制造局内部及与神机营将领的小范围讨论中,并未如预期般获得一致支持,反而引来了不小的质疑声。
这日,在制造局的议事房内,沈惊鸿将初步绘制的霰弹铳草图挂在木板上,向张匠头、几位核心匠头以及受邀前来的两位神机营资深千总阐述他的想法。
“……故此,学生以为,雷霆铳虽利,然专精于中远距离。若遇敌重甲死士突近,或于林木、巷陌之间,其射速与单丸威力便显不足。此铳,”他指向草图上那个明显短粗许多的铳管轮廓,“铳管短粗,可发射内含多枚小铅丸之‘霰弹’,于三十步内,可形成一片弹幕,覆盖面广,无需精确瞄准,便能有效阻滞敌群冲锋,为我军重整阵线或后排输出争取时间。亦可发射独头弹,用于破门或近距离精确打击……”
他话音未落,一位姓赵的千总便皱着眉头开口了:“沈先生,您这想法...听着是有些道理。可咱们军中不是已经有虎蹲炮了吗?那家伙一炮出去,铁砂石子乱飞,覆盖面可比您这铳大得多,五十步内人畜俱碎!何必再费事弄这种小号的?”
另一位王姓千总也附和道:“赵千总所言极是。虎蹲炮轻便,两人便可抬行,乃是应对敌军近突的利器。再研制此等新铳,岂不是重复造物,空耗钱粮?如今国库紧张,辽饷筹措已是艰难,每一分银子都需用在刀刃上啊。”
张匠头虽然对沈惊鸿的技术能力深信不疑,此刻也面露难色,搓着手道:“小公子,这新铳铳管短粗,为了承受霰弹发射的膛压,铳壁必须加厚,这分量可就...怕是轻不了。而且这霰弹的装填、封装,也是个新麻烦。眼下雷霆铳的生产刚刚理顺,再开新炉,人力物力怕是...”
面对众人的质疑,沈惊鸿并未气馁,他早已预料到新事物推行之难。他耐心解释道:“诸位所言皆有道理。但请容学生细析其别...”
他详细分析了虎蹲炮射速慢、笨重固定与设想中霰弹铳射速快、单兵携行的互补关系,强调了其在近战中的独特价值。然而,关于重量的问题,他暂时也无法给出完美的解决方案,只能承诺会在样铳上尽量优化。
赵千总沉吟道:“沈先生说得在理。可...这东西毕竟没见过,万一造出来是个傻大黑粗的玩意儿,兵士都抡不动,或者不顶用,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朝廷的银子?朝中那些御史言官,怕是立刻就要上本弹劾。”
沈惊鸿知道,空谈无益,必须用事实说话。他斩钉截铁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先造出一两支样铳,一试便知!所需物料,可由制造局研发经费中挤出少许,不动用正项钱粮。若试射效果不佳,就此作罢,损失亦在可控之内。若效果卓着,再行奏报,请求量产不迟。”
他看向张匠头:“张师傅,打造一两支样铳,验证想法,应当不难吧?”
张匠头见沈惊鸿态度坚决,且只是小规模试制,便咬了咬牙:“成!有小公子您的图纸,俺们尽力而为!”
数日后,当第一支霰弹铳样铳摆上工作台时,连沈惊鸿自己都微微蹙眉。为了确保安全性和足够的结构强度,张匠头他们几乎是按照小型火炮的标准来打造这支铳管,导致这支样铳通体乌黑,铳管又粗又短,木托为了配重和坚固也做得十分厚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称,竟有将近十五斤重!比标准的雷霆铳重了差不多一倍,几乎相当于一把小型的钩镰枪了。
“这...”赵千总拿起这支傻大黑粗的样铳,掂量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好看,“沈先生,这分量,寻常兵士端平瞄准都费劲,更别说快速射击了。这岂不是成了铁榔头?”
王千总也摇头:“如此沉重,与初衷怕是大相径庭。”
张匠头一脸惭愧:“小公子,俺们已经尽量削减了,可这铳管薄了就怕炸...”
在制造局后院僻静的试射场,这支沉重的样铳被架在一个简易的木架上。沈惊鸿仔细检查了铳身,确认安装牢固后,便拿起一份用厚油纸包裹的标准霰弹,准备亲自装填试射。
“小公子,使不得!”张匠头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按住沈惊鸿的手,脸色发白,“这头一版样铳,分量不对,膛压也估不准,万一...万一有个闪失,俺们如何向沈总兵、向太子殿下交代啊!”
赵千总也连忙劝阻:“沈先生,您万金之躯,岂可亲身涉险?这试射之事,还是让经验老道的匠人或者兵士来操作为妥。”
沈惊鸿看着众人紧张的神色,知道他们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他虽自信设计无误,但也明白首版样铳风险难测,自己若执意亲自试射,反而会让众人更加不安,不利于后续工作开展。
他沉吟片刻,松开了手,将霰弹交给张匠头:“也罢。张师傅,那你来操作,务必小心。”
张匠头这才松了口气,接过霰弹,小心翼翼地进行装填,动作明显比平时缓慢许多。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
“砰——!!!”
一声远比雷霆铳沉闷、更具震撼力的巨响爆开,大量的白色硝烟瞬间弥漫,沉重的木架明显向后挫了一下。待硝烟稍散,众人迫不及待地望向前方。只见三十步外那排披挂着陈旧棉甲的草人,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横扫,正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深坑,棉甲破碎,草屑纷飞,其覆盖面之广,毁伤效果之骇人,远非单发铅丸可比。
赵千总快步走到草人前仔细查验,又量了量弹着分布的范围,转身时,脸上震惊与惋惜交织:“这...这威力确是惊人!三十步内,确是修罗场!可...这分量,唉!”他重重叹了口气。
王千总也道:“威力无话可说,若能量产,近战无疑多一利器。只是这十五斤的重量,恐难普及。除非专选力士使用。”
效果虽得到验证,但样铳超标的重量,如同泼下的一盆冷水。连张匠头等匠人都觉得,这东西似乎确实有些画蛇添足了,有这力气,多扛几支雷霆铳或者虎蹲炮的子药不好吗?
消息传到兵部,那位之前就持怀疑态度的员外郎更是嗤之以鼻:“果不其然!弄出个十五斤的铁疙瘩,威力大有何用?士卒是去打仗,不是去练石锁的!沈小解元还是专心读他的圣贤书吧,这匠作之事,非其所长!”
面对内外压力,沈惊鸿却并未放弃。他在试射记录上详细写下了威力和重量的数据,然后对张匠头等人道:“威力证明了我们的方向没错。接下来,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减重!从铳管钢材、结构设计、木托选材上想办法,务必将其重量降到十斤,不,九斤以内!”
他知道,这条路注定艰难,但既然看到了那霰弹齐射的惊人潜力,他便绝不会因初版的笨重而轻易放弃。这近战之火的雏形已然显现,只是还需要更多的汗水与智慧,去褪去它身上那层沉重的。而他也明白,在取得足以说服所有人的成果前,有些风险,他必须听从劝告,暂时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