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五年的春夏,沈惊鸿在“帝师”这个非正式但却至关重要的角色上,投入了越来越多的心血。前往端本宫授课,已成了他繁忙公务中雷打不动的安排。他深知,对皇太孙朱由校的启蒙,绝非简单的知识传授,更是一场关于思维方式与世界观的塑造。
沈惊鸿的教学内容开始逐渐深化,并巧妙地与治国理政的基本原理相结合。他不再仅仅展示奇巧的模型,而是引导朱由校思考其背后的“理”与“用”。
例如,他带来一幅精心绘制的《大明漕运水利概要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主要河流、运河、水闸以及历年决口、淤塞的重点区段。
“殿下请看,”沈惊鸿指着地图,“漕运乃京师命脉,如同人体之血脉。若此处河道淤塞(指向山东段某处),则南粮无法北运,京师便会‘饥饿’;若此处堤坝溃决(指向淮扬某处),则良田化为泽国,百姓流离失所。格物之学,可助我们更清晰地了解山河形势,设计更坚固的堤坝,制造更高效的疏浚工具,从而确保漕运畅通,百姓安居。此非小技,实乃安邦定国之基。”
他又以“惊鸿一式”步枪为例,拆解其结构,讲解膛线、底火、定装弹药如何共同作用,使得射程和精度远超旧式火铳。“殿下,军械之利,关乎将士生死,社稷存亡。昔日我朝火器亦曾领先寰宇,若固步自封,遂被后来者居上。格物之学,贵在精益求精,不断创新。治国亦然,需知彼知己,与时俱进,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甚至开始引入最简单的经济学概念。用不同颜色的豆子代表粮食、布匹、银钱,模拟简单的交易,解释为何“谷贱伤农,米贵伤民”,为何需要平衡赋税,为何通畅的商路能带来财富。他力求让朱由校明白,国家的强盛,建立在扎实的农业、先进的工技和活跃的商贸之上,而非仅仅依赖于道德文章。
朱由校对这些内容展现出了混合的兴趣。他对具体的机械、水利模型依旧最为热衷,能一动不动地研究半天。对于军事和地理,也表现出相当的好奇。而对于那些相对抽象的经世道理,虽然理解起来还有些困难,但在沈惊鸿深入浅出的讲解和生动比喻下,也能默默记在心里。沈惊鸿并不急于求成,他像一位耐心的园丁,只是不断地播种、浇水,期待这些思想的种子能在未来合适的时机生根发芽。
沈惊鸿对皇太孙的影响日益加深,自然引来了更多忌惮的目光。攻击他的奏疏开始变换角度,不再仅仅指责“格物”本身,而是上升到“窥探神器”、“影响储君”的高度。
“沈惊鸿借教导皇孙之机,妄议朝政,指摘山河,其心叵测!”
“皇孙年幼,正宜涵养德性,沈某却以奇器淫巧蛊惑之,长此以往,恐失人君之体!”
更有甚者,将朱由校偶尔在公开场合对某些器物表现出的浓厚兴趣,歪曲为“沈惊鸿诱导皇孙沉溺玩物,荒废学业”。
这些攻击阴险而致命,直指宫廷最敏感的神经。太子朱常洛承受的压力巨大。他一方面要维护沈惊鸿,肯定其教学的正面效果,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更加谨慎,甚至偶尔需要沈惊鸿暂时减少去端本宫的频率,以避风头。
沈惊鸿对此心知肚明,他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在端本宫内绝不议论具体朝臣和政策,只讲原理和事实。同时,他也通过徐光启等人,在士林中传播“皇孙聪颖,于实学颇有进益”的正面消息,以抵消负面舆论的影响。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关乎未来皇权倾向的较量。
就在沈惊鸿忙于应对朝堂暗箭之时,来自东南海疆的紧急军报,再次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驰入京师——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突袭并占领了澎湖!
军报详细描述了荷兰战舰的强大:其船体高大,侧炮数量众多,射程远,威力猛。驻守澎湖的明军水师旧式战船根本不是对手,一战即溃。荷兰人并在澎湖修筑工事,显然意图将此作为长期据点,控制东西洋贸易航线。
消息传来,朝野震惊。虽然东南海疆一直不靖,但被“红毛夷”如此公然占领战略要地,还是首次。澎湖位于台湾海峡要冲,失去澎湖,不仅贸易受阻,福建沿海也直接暴露在威胁之下。
朝堂之上,再次陷入争吵。主战者要求立即调集水师,驱逐荷夷;主抚者则认为荷兰船坚炮利,不宜硬碰,可尝试交涉;更有甚者,认为“海外孤岛,得失无关痛痒”,主张置之不理。
沈惊鸿得知消息后,心中猛地一沉。历史的惯性再次显现,荷兰人果然将触角伸向了台海。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危机,也是契机——一个推动海军建设,验证“鲲鹏计划”成果的绝佳机会!
他连夜求见太子朱常洛,力陈利害:“殿下!澎湖乃我大明门户,岂容外夷盘踞?荷兰人此举,志不在区区一岛,而在控我海疆,断我商路!若让其得逞,则东南永无宁日,国库岁入亦将大损!此时绝非退缩之时,当果断以武力驱逐之!”
朱常洛面色凝重:“孤亦知澎湖之重。然我水师旧船,恐非荷夷对手,如之奈何?”
沈惊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殿下,常规水师或力有未逮。然福建‘潜龙号’已初步成型,其动力、火力虽未必全面超越荷舰,但胜在出其不意,机动灵活!臣请命,秘密调派‘潜龙号’及配套舰船,汇合福建水师精锐,寻机与荷兰人一战!此战,不仅为收复澎湖,更为扬我国威,震慑西夷,让我大明新式海军,初试锋芒!”
他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关于荷兰战舰火力配置、战术特点以及应对策略的分析报告呈上。这是他根据郑海远等海商提供的情报,结合自己对海军发展的理解精心准备的。
朱常洛看着报告中详实的数据和清晰的分析,又看了看沈惊鸿坚定而自信的眼神,沉吟良久。他知道,这将是一场赌博,赌上大明海军的未来,也赌上沈惊鸿和他自己的政治命运。
最终,他重重一拍案几,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准!孤即刻密令兵部、福建巡抚及郑海远等人,一切依卿之策行事!此战,许胜不许败!”
走出东宫,沈惊鸿望着东南方向的天空,心潮澎湃。陆上,后金已然立国,磨刀霍霍;海上,西方殖民者强势叩关,咄咄逼人。内忧外患,已到了不容回避的时刻。而他教导皇太孙的格物之理,与他竭力推动的海军革新,即将在这澎湖的风云中,迎来第一次严峻的考验。帝国的命运,似乎正系于东南海疆那尚未可知的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