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单调而沉闷。
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
安月瑶坐在角落,尽量收敛着自己的呼吸,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瞟向对面那个闭目养神的男人,以及……躺在车厢地板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明锦珊。
这个名字在不久前,还是江南道上一个足以让无数人忌惮的符号。她代表着权势、心机与狠辣。
而现在,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心跳、脉搏……一切生命该有的迹象都已断绝。若不是亲眼所见,安月瑶绝不会相信,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会以如此潦草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可她偏偏又知道,这不是结束。
“我……赌了……”
那道微弱到几乎是幻觉的气音,此刻却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安月瑶的心底。
她赌了。
将自己,将身后的大房一脉,将所有的荣辱兴衰,都压在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安月瑶的视线,再次落回沈天君的脸上。
他似乎睡着了,面容平静,呼吸悠长,仿佛之前那场血腥的屠杀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梦。可安月瑶却能感觉到,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蛰伏着一头何等恐怖的巨兽。
他看似给了明锦珊两条路,实则,那是一条通往地狱,一条通往他掌心的路。
他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
他要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柄最锋利的、能从内部剖开江南世家这颗毒瘤的手术刀。
安月瑶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自己呢?
自己千里迢迢从西凉来到北境,在龙门客栈叫破他身份的那一刻,又何尝不是一场豪赌?
她压上了自己,压上了西凉的未来。
他给了明锦珊整个明家,那自己……又能从他这里换回什么?
马车驶入扬州城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繁华的街道逐渐苏醒,早起的商贩,挑着担子的脚夫,晨练的武人……鼎沸的人声与生机,与马车内的死寂,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寻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沈天君甚至没看明锦珊的“尸体”一眼,只是对一旁的袁天罡淡淡吩咐了一句。
“送她回家。”
“喏。”
袁天罡躬身领命,随即点了两名随行的锦衣卫,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口薄皮的楠木棺材,将明锦珊安置了进去。
……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明锦珊的意识,就像被困在一具冰冷的石棺里,五感被剥夺到了极致。她看不见,说不出,动不了。
龟息丹的药力霸道无比,彻底封锁了她所有的生机,让她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活死人”。
但她的听觉与感知,却在这种极致的死寂中,被放大了无数倍。
她能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能感觉到棺木被抬起、放下的轻微震动。她甚至能分辨出,抬着她的两个人,脚步沉稳,呼吸绵长,是两个训练有素的高手。
终于,马车停了。
棺木被抬下,重重地落在了石板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就是这声闷响,让明锦珊的心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她知道,到家了。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敢在明府门前放这种晦气东西,找死吗!”
一道尖利又带着几分色厉内荏的呵斥声,穿透棺木,模糊地传了进来。是看门的小厮,李三的声音。
没有人回应。
她能感觉到,那两个抬棺的锦衣卫,在放下棺材后,便转身离去了,没有半句废话,干脆利落。
紧接着,是李三和另一个小厮惊慌失措的议论声。
“飞鱼服……是锦衣卫的人!”
“他们想干什么?疯了吗!快,快去通报大老爷和二老爷!”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远去。
明府门前,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明锦珊躺在冰冷的棺材里,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场景。这种将命运完全交予他人之手,自己只能被动承受的感觉,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终于,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混账!简直是混账东西!”
一道饱含怒火的咆哮声响起,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是父亲,明清军。
明锦珊的意识一阵恍惚。她仿佛能看见父亲此刻那张因愤怒而涨红,又因担忧而发白的脸。
“大哥,稍安勿躁。”另一道相对沉稳许多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看戏意味,“锦衣卫行事,必有缘由。还是先看看,这棺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二叔,明清旺。
明锦珊的心,沉了下去。
“爹,二叔,让我来吧。”
第三个声音,平静,清冷,不带丝毫情绪。
这个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明锦珊整个意识都仿佛被冻结了!
明清微!
她二叔的儿子,她最大的竞争对手,那个从小就心思深沉,将所有情绪都完美隐藏在温和表象之下的堂弟!
他怎么也来了?
“清微说得对,”明清旺立刻附和道,“来人,把棺材打开!”
“是!”
几名家丁应声上前,撬动棺盖的声音,在明锦珊的耳中,如同地狱的门扉在缓缓开启。
“吱嘎——”
棺盖被抬起。
一股混杂着尘土与晨间微凉湿气的空气涌了进来,让她那被黑暗禁锢已久的感知,瞬间清晰了数倍。
她听到了周围家丁们倒抽冷气的声音。
然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
“珊儿!我的珊儿啊!”
是父亲的声音。那声音里的悲痛与绝望,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明锦珊的意识深处,让她几欲崩溃。
爹……
她想开口,想告诉他自己还活着,可她的身体,却像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
“大哥,节哀顺变……”二叔明清旺的声音适时响起,充满了虚伪的悲悯,“没想到锦珊侄女她……唉,这究竟是何人所为!简直不把我明家放在眼里!”
明锦珊能想象出他此刻脸上那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也更能想象出他心底那份压抑不住的狂喜。
自己死了,大房一脉便再无一个能扛起大梁的人。
那个还在神都做着春秋大梦的废物弟弟明锦城?一个笑话罢了。
从此以后,这明家,便是他二房的天下!
然而,预想中父亲的怒吼,二叔的假意安抚,都没有继续下去。
周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父亲那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喘息声。
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
就在明锦珊的意识因这诡异的寂静而感到不安时,那道清冷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
“爹,二叔,你们看。”
明清微的声音很近,仿佛就在棺材边。
“大小姐……是被人一掌震碎了心脉。但你们看她的表情,很安详,没有丝毫痛苦挣扎的痕迹。”
“还有,她身上的衣服,除了几处破损,依旧整洁,甚至连发髻都未曾散乱。”
“最重要的一点,”明清微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在观察着什么,那语气中的平静,让躺在棺中的明锦珊,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锦衣卫为何要用一口棺材,将她的尸身送回?他们若是想示威,大可将尸体悬于城门。若是想交好,也该派人正式通报。”
“如此大张旗鼓,却又遮遮掩掩,将一口棺材丢在门口便走……”
“这不像是示威,也不像是示好。”
明清微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这更像是一种……警告。”
“警告?”明清旺不解地问道。
“对,警告。”明清微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虽然不知道姐姐之前做过什么,但这么做明显是对方在警告我们。”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
明府门前,死寂一片。
悲痛欲绝的明清军,幸灾乐祸的明清旺,都在这一刻,被明清微这番冷静到可怕的分析,震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明清微那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来人,将大小姐的遗体,好生送回清风苑,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
“另外,”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森寒,“传我的话,封锁扬州城所有出入口,给我查!”
“查清楚,送棺材来的那两个锦衣卫,究竟是谁的人!”
“查清楚,他们昨夜,在何处落脚!”
“我要知道,这扬州城里,除了我们,还来了……什么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