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枯瘦的手指在膝上急速敲击,
鹰隼般的目光似已穿透四壁,看到无数暗流涌动。
“曹将军之忧不无道理,然此疔疮不剜,终溃肌体!
青徐兖豫,哪一州无坐拥万顷、僮仆成军的巨室?
泰山臧霸,东海糜氏,陈留卫氏乃至颍川荀、陈、钟!”
他毫不避讳地点出荀采本家,
“彼等坞堡相连,粮秣如山,私兵甲杖精良。
寻常度田,不过隔靴搔痒,其必以‘飞洒’‘诡寄’之术百般规避。
唯有雷霆手段,收田归公,断其根基!至于反弹……”
他喉间发出一声冷笑,
“王府所掌情报机构遍布州郡,正可借此良机,辨忠奸,清蠹虫!
凡敢作乱者,铁骑踏之,剑锋指之!”
戏志才一直沉默,此刻方缓缓开口,声音如冰泉流淌:
“曹公所虑乃‘势’,仲德所言乃‘力’,皆切中肯綮。
然此政之要,在于‘术’。”
他展开一卷早已备好的帛书,
“请观此《田制革新疏》。”
简上字迹细密如织:
其一,分步实施,因青州是刘复根基,早已完成对世家大族的清洗,只是很多田地依然是私人所有,现在是四州中最容易执行新政的州。
其二,赎买分化,非一概强夺!
愿献田者,可按田亩等级赐予虚爵、商税优免。
糜别驾可主理此事,以商利诱之。
其三,以军屯慑四方:命安东将军文丑率精骑巡行兖豫平原,安南将军张合陈兵豫州边界。
田政推行处,必有军屯点楔入要冲,敢有聚众抗法者,视同谋逆!
曹操盯着那“赎买分化”之策,紧绷的面色稍缓。
戏志才之策,在铁腕中开了一线“赎买”的缝隙,给了大族体面下台的阶梯。
“志才兄算无遗策,操……附议。”
他最终颔首,心中却知颍川的惊涛,仍需自己去竭力抚平。
“善!”
刘复抚掌,决断立下,
“即依国相之策,
仲德总揽青州试点,调神射营一部进驻临淄威慑;
志才统筹全局,糜竺、陈珪助你行赎买分化;
孟德……”
他看向曹操,语重心长,
“颍川乃士族渊薮,更是西陲屏障。
卿当善用‘安西将军’之权,务必稳住!
新政之利,可先惠及颍川寒门良家子。”
程昱的动作快如霹雳。
十日内,《魏王授田令》及《青州垦殖新章》的告示已贴遍临淄、北海、东莱诸城城门。
告示旁,总有数名声音洪亮的军士宣讲:
“魏王仁德,收膏腴归公,均授万民!
凡青州编户,无论原籍流民,皆可至县衙登籍,按丁口领田!
租户一年十税三,此为租户一年内缴纳的所有税赋费之和!
暨:租户交了这三成税,就不用再交其它任何钱!谁敢多收阉了切了!
永为定制!
此后禁止对种田户增加任何税赋!
敢有隐匿田亩、抗拒授田者,以谋逆论,田产充公,主犯枭首!”
东海郡,糜氏庄园。
气氛却截然不同。
戏志才亲自登门,与糜竺对坐品茗。
“子仲兄乃商道奇才,魏王新政,正需兄台鼎力。”
戏志才推过一份契书,
“兄家田产,若愿献于官府,魏王特赐‘海盐专营东海份额三成’,另授‘通义大夫’虚衔,可荫两子入州学。”
糜竺看着契书上惊人的盐利份额,指尖微颤。
他深知,抗拒的下场就是彻底失去在新政权的立足之地。
片刻权衡,他起身长揖:
“竺,愿为魏王新政先驱!
即日便清点田册,献于官府!”
糜竺的识时务,为戏志才的分化策略打开了关键缺口。
然而,真正的风暴在乡野间酝酿。
北海国,剧县。
大地主淳于安,其族乃齐地旧姓,树大根深。
授田官吏至其庄园清丈,竟被数百手持棍棒农具的僮仆佃户围堵。
“此皆我淳于氏祖产!
尔等何敢夺之!”淳于安立于门楼厉喝。
小吏据理力争,反被石块砸伤。
消息飞报临淄。
程昱闻报,只吐出两个字:
“平了。”
驻防临淄的神射营一部在副将率领下,如黑色铁流般直扑剧县。
没有劝降,没有警告。
面对紧闭的坞堡和墙头攒动的人头,神射手一轮精准齐射,墙头骨干应弦而倒。
随后重甲步兵以巨木撞开大门。
顽抗者被无情格杀,淳于安及主要族老被生擒,当众宣判枭首。
田产即刻分授周围佃户流民!
剧县的血腥镇压,如同惊雷炸响青州。
观望的豪强们终于明白,魏王的剑,是真敢杀人,也真能杀人!
抵抗的火焰被迅速扑灭,清丈授田的进程陡然加快。
无数无地或少地的百姓涌向县衙,眼含热泪在授田册上按下手印。
荒芜的土地被重新划分,阡陌纵横,仿佛大地新生。
临淄的胜利捷报频传,然而一封来自颍川阳翟的密报,却让刘复有些难眠。
密报是曹操亲笔,字迹凝重:
“……颍川诸姓,闻青州剧变,如坐针毡。
荀、陈、钟、韩等族,连日密会于颍水别业。
彼等虽慑于臣之兵威,未敢明抗,然阴结私议,怨怼沸腾。
或有串联豫州汝南袁氏、荆州刘表蒯蔡之迹象,臣已加派细作,然山雨欲来,西线恐成惊涛之地!
王申、王禄等文吏,似亦与颍川书信往来甚密……”
“哼!惊涛?”
刘复冷笑,将密报凑近烛火点燃,看火舌吞噬字迹,
“孤正要借这惊涛,涤荡污泥!”
他心中雪亮,颍川士族的反弹在他意料之中。
曹操的警告,更印证了“双核驱动”的必要——程昱的刀在明处犁地,曹操的网在暗处缚浪。
不过,
“王申,王禄?这俩小子和颍川士族勾搭个什么劲儿?是有什么想法?”
要说这俩货有什么背叛的想法,刘复是不信的,不是有什么降智光环,而是以利益分析来看。
“来人,传王申、王禄!”
“诺!”
边上伺候的侍者应诺传召。
他踱至窗边,推开沉重的木窗。
深秋的寒风灌入,带着初雪的清冽气息。
远处宫墙之外,陈留城的灯火在夜色中顽强闪烁。
更远处,是被新法令唤醒的无垠原野。
尽管寒风刺骨,刘复却仿佛已看到,那被铁犁深深翻开的黝黑冻土下,正孕育着来年青翠的麦苗。
“伯喈先生,且看这铁与火中…能否犁出一个朗朗乾坤!”
他对着凛冽的夜空,低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