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志才和程昱都垂手肃立,郭嘉也停止了把玩酒壶,饶有兴味地看过来。
殿内一时只闻熏炉里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片刻,刘复将纸笺随手丢回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身体微微后靠,重新倚回白虎皮中,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表情。
“倒是都还活着。”
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那黑厮张翼德,挨了典韦一脚,骨头倒是硬得很。
工头报他这几日……‘沉默寡言,埋头苦干’?”
刘复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明显的讥诮。
程昱立刻补充道:
“据监工暗桩所察,张飞表面虽极力忍耐,然其目光凶戾,隐有怨毒,搬石挖土时力道极猛,似将满腔恨意泄于苦役之中。
夜间草棚中,曾闻其压抑低吼与……磨牙之声,此贼怕是心性天生恶毒,难以感化……”
“呵,”
刘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匹夫之怒,徒然伤身罢了。
典韦那一脚,看来是让他长了记性,知道在孤的地盘上,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
“继续盯着。
此獠性情暴戾,欺凌同僚成性,积习难改。
若有丝毫异动,不必请示,典韦自会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苦役’。
这种依靠权势、武力欺压同僚者,能是什么好东西。”
刘复对张飞这种职场霸凌者,霸凌到被霸凌者忍无可忍一刀把他宰了的家伙是真没什么好感!
穿越前遇到这种霸凌同事、下属的东西,没机会就算了,有机会绝对会能踩上一脚就踩上一脚!
能给个教训就给个教训。
出手时绝不手软。
“喏!”
程昱沉声应道。
“哈哈哈……听说典将军夫人也叫张飞……哈哈哈挺有趣……这就是不知道典将军……”
确实郭嘉突然大笑起来,好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
刘复瞪了他一眼,说道:
“典夫人是张霏,不是张飞。”
忽然想到当年自己故意凑趣给张霏取字懿德……
摇摇头,怎么莫名有点心虚呢?
驱除杂念,随后看向程昱,
“那简雍呢?他表现的如何?”
刘复又问。
“简雍此人,”
程昱答道,
“沉默隐忍,伤势稍轻,分派运送黏土,动作虽生疏,然学得甚快。
经关羽指点推车技巧后,已能勉强完成定额。
其人与关、张二人及刘备,除必要照料外,言语甚少,似在极力避免牵连。
然其眼神深处,偶有悲愤不甘之色掠过。”
刘复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一个还算识时务的聪明人。
随他去,翻不起浪,就是不知那不甘是不甘心自己追随的刘备屡战屡败呢,还是不甘心自己才能被埋没……”
“至于刘备……”
程昱的声音顿了一下,
“伤势最重,分在夯土区。动作极其勉强,举杵时浑身剧颤,汗透重衫,显是牵动脏腑之伤,痛楚难当。
然其……咬牙苦撑,竟未再昏厥。
关羽曾短暂近身,指点其发力之法,略见成效。”
“哦?”
刘复眉梢微挑,似乎提起了一丝兴趣,
“刘玄德……倒真是打不死。”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弧度,
“河间败了,漳水又败,家底赔光,兄弟离散,如今拖着半条命在孤的城墙下夯土……还能撑得住。
这份韧性,倒也不负他那点虚名。”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
“那关羽呢?”
郭嘉忽然插话,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好奇,
“还在搬他的青石砖?”
刘复的目光重新落回那页密报的最后几行,眼神微凝。
他没有立刻回答郭嘉,而是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
“关羽……”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些许,
“依旧在砖石堆。
其定额,数倍于寻常民夫。”
刘复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
“密报言:其‘动作沉稳精准,默然如石,日复一日,无怨无忿,亦无悲喜’。
工头曾试探苛责,其‘唯垂首受之,旋即加倍劳作’。”
殿内安静了一瞬。
戏志才的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程昱则微微颔首,似乎印证了某种判断。
郭嘉灌了一口酒,啧了一声:
“好一个‘默然如石’……心里憋着座火山呢。这种人,要么彻底压垮,要么……”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刘复的目光投向窗外,越过宫墙,仿佛能穿透那弥漫的尘土,看到那个沉默搬动青石、汗滴砸落尘土的高大身影。
他沉默片刻,最终只淡淡说了一句:
“随他们去吧!”
陈留新城的扩建,
如同一个巨大的、永不满足的吞噬兽,日夜不停地吞噬着砖石木料,也吞噬着无数人的汗水与气力。
两处核心,王宫与城墙,各自延伸着粗壮的骨架,在初春的阳光下蒸腾着尘土与喧嚣。
刘复和程昱他们讨论了一番之后,出来遛弯。
站在王宫扩建区新垒起的高台基址上,俯视着下方井然有序的劳作场景。
这里的民夫穿着虽也朴素,但大多干净整齐,精神面貌明显不同。
监工提着鞭子,但少有挥舞,更多是大声指挥着号子。
巨大的石碾在号子声中沉稳滚动,夯土的木槌起落带着稳定的节奏。
“大王请看,”
戏志才宽袖轻拂,指着远处几处正在架设巨大梁柱的区域,
“此乃正殿基址,按图索骥,月底可立主梁。
东侧偏殿基槽已毕,土方夯实,明日便可起墙。”
程昱立于刘复另一侧,玄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微微颔首,补充道:
“工程部呈报,王宫区用工三千七百余,皆登记造册,日作五个时辰,卯时上工,酉时下工,风雨无阻则日结五十钱。
每五日一休沐,可归家一日。”
刘复点点头,目光扫过。恰是午时将至的换工时分,一队队民夫在监工引导下,放下工具,走向几处临时搭建的宽阔草棚——那是伙房区域。
空气中,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油脂和酱料的香气,随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
“哦?开饭了?”
刘复来了兴致,
“走,去看看孤的子民,吃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