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奉脸色铁青,他身上的甲胄破损处用破布草草缠着,渗着暗红的血渍。
他看了一眼那点可怜的“食物”,
又扫视了一圈火堆旁那些眼巴巴望着、眼中只剩下对食物本能渴望的“高官显贵”,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涌上心头。
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而沙哑:“……分了吧。”
没有欢呼,只有一片死寂中吞咽口水的声音。
那半块麸饼被小心翼翼地掰成无数指甲盖大小的碎块,树根和野菜被用石头砸开、撕碎。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几乎无法称之为食物的东西。
太仆卿鲁馗,这位年逾七旬的老臣,颤巍巍地用枯树枝夹起分到他手中的一小块树根碎屑。
那碎屑在他布满老人斑、不住颤抖的手上跳跃着,仿佛随时会掉落。
他努力了好几次,才终于将其艰难地送入口中。
牙齿早已松动脱落大半,他只能用牙床费力地、一点点地磨着那坚硬的纤维。
然而,饥饿的肠胃早已无法等待,强烈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头!
“呕——咳咳咳……”
鲁馗猛地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成一团,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那块未能咽下的树根碎屑混合着酸水和血丝,被他吐在了面前的灰烬里。
旁边的侍中邓渊,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分到的那一小撮野菜叶,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伸出同样枯瘦颤抖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片稍微完整些的叶子拈起,用袖口——那袖子早已破烂不堪——极其仔细地擦拭着叶子上的泥点和冰碴。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擦干净后,他才极其缓慢地将那片菜叶放入口中,
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咀嚼着,仿佛在品味着世上最美味的珍馐。
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滴入冰冷的尘埃。
不远处,车骑将军董承独自靠在一堵半塌的土墙下,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没有去领那点可怜的食物。
他的目光越过跳动的微弱篝火,死死盯着杨奉和他身边的徐晃,眼神阴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火光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深不见底的猜忌和怨恨。
凭什么?
凭什么杨奉这个白波贼出身的人,现在反而成了护驾的“功臣”?
那个徐晃,也处处听杨奉的!
这支残兵,本该由他董承掌控!
东涧那诡异的“天雷”,别人或许以为是神迹,但他董承不信!
他总觉得那和杨奉脱不了干系!
这贼子,必定包藏祸心!
杨奉敏锐地感受到了董承那毒蛇般的目光。
他抬起头,隔着篝火,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狠狠碰撞了一下,无声地交锋,溅起冰冷的火花。
杨奉冷哼一声,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徐晃默不作声地向前挪了半步,魁梧的身躯隐隐挡在杨奉侧前方,如同一座沉默的铁塔。
篝火噼啪作响,短暂的死寂后,
压抑的哭泣声、痛苦的呻吟声、绝望的叹息声再次低低地响起,交织成这新丰寒夜里最凄凉的乐章。
权力的余烬在寒风中彻底熄灭,只剩下生存的本能和对洛阳那虚无缥缈的期望,
支撑着这群帝国最后的“体面人”,苟延残喘。
初平七年,
公元196年,三月初一。
经历李傕郭汜截杀,追击,躲藏逃命……
当洛阳城那残破不堪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整支队伍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和无法抑制的、绝望的呜咽。
眼前,是比长安更彻底的废墟。
曾经巍峨壮丽的十二道城门,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巨大的石基上爬满了枯藤。
昔日的宫阙万间,早已化为一片连绵起伏的瓦砾焦土,只有几根孤零零的、被烟火熏得漆黑的巨大石柱。
如同巨兽的肋骨,倔强地刺向血色的天空,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和遭受的浩劫。
断壁残垣间,枯黄的蒿草比人还高,在凄冷的晚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幽灵的低语。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土味、腐烂味和死亡的气息。
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付出无数生命和尊严想要抵达的洛阳城?
这就是他们心中最后的希望之地?
扑通!
一个年迈的官员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的官道上,望着那片巨大的废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洛阳!我的洛阳啊——!”
哭声凄厉,如同杜鹃啼血。
这哭声仿佛打开了闸门,瞬间,悲泣声响成一片,
公卿大臣们捶胸顿足,涕泪横流,仿佛要将这千里奔逃积攒的所有委屈、恐惧和最终的幻灭,都哭喊出来。
少年天子刘协,在伏皇后的搀扶下,站在一辆几乎散架的牛车旁。
他小小的身躯裹在一件肮脏宽大的旧袍子里,露出的半张小脸沾满污垢,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黑白分明。
他看着眼前这片比长安更加彻底的荒芜,看着那些跪地痛哭、如同丧家之犬的帝国重臣,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眼泪,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多少惊愕。
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一种超越年龄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一路行来,地狱的风景早已刻入骨髓。长安的囚笼,霸陵的仓皇,曹阳涧的血肉磨盘,新丰寒夜的饥寒交迫与人心鬼蜮……
他目睹了太多死亡,太多背叛,太多冠冕堂皇之下的肮脏。
眼前这片废墟,不过是这趟通往地狱之旅的最后一站,一个早已注定的、荒诞的终点。
他挣脱伏皇后的搀扶,小小的身影在残阳下拉得很长。
他迈开脚步,踩着瓦砾和荒草,深一脚浅一脚地,沉默地走向那片巨大的废墟。
他走得异常专注,目光扫过那些焦黑的梁木,断裂的汉白玉石阶,倾颓的宫墙。
伏寿和几个仅存的宦官、侍卫慌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