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清冷如玉磬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石子,在叶懿愫死寂的心湖中荡开了一圈剧烈的涟漪。
“青云门……发生了何事?”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那扇被她强行压抑、封锁的血色记忆之门。
“轰——!”
滔天的火光、震耳的爆炸、师父胸前透出的刀尖、大师兄被长枪洞穿的身影、柳师姐自爆时绚烂而绝望的烈焰、同门凄厉的惨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无数恐怖破碎的画面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勉强维持的脆弱堤防。
“啊……!”叶懿愫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呜咽,小小的身体猛地剧颤起来,原本因疗伤而稍微恢复血色的脸颊瞬间褪得惨白如纸。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险些摔倒在冰冷的溪水里。
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如同无形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能睁大那双蓄满泪水、写满惊惶与痛苦的杏眼,死死望着眼前白衣胜雪、清冷如仙的男子。
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顺着她肮脏的脸颊疯狂滚落。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有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声从喉咙深处挤出,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如同秋风中最无助的落叶。
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狼狈,那么可怜,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巨大的悲痛彻底碾碎。
云隐静默地伫立在原地,月光勾勒出他完美却冰冷的侧脸轮廓。他淡金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瞬间崩溃的女孩,看着她痛哭失声,看着她因极度悲伤而蜷缩颤抖,眸底深处依旧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封湖面,不起波澜。
他没有出言安慰,没有试图靠近,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怜悯或同情的神色。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观察一场与己无关的悲欢离合。
然而,若是有绝顶高手在此,或许能察觉,他负在身后那如玉修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周遭清冷的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那么一瞬。
叶懿愫哭了很久,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绝望和撕心裂肺的痛楚,都借着这冰冷的月光和陌生的注视,彻底宣泄出来。
直到嗓子哭得嘶哑,眼泪几乎流干,身体的力气也随着泪水一同流逝,她才渐渐只剩下低低的、断续的哽咽。
剧烈的情绪爆发之后,是近乎虚脱的麻木。
她抬起红肿不堪的眼睛,透过模糊的泪光,再次看向那个沉默的白影。对方依旧站在那里,仿佛亘古存在的冰雕,等待着她平复。
一种奇异的、莫名的感觉,在那片冰冷的绝望废墟中悄然滋生。他没有像常人那样表现出过多的关切或询问,这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反而让她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她不需要廉价的同情,那只会让她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悲惨。而这种沉默的等待,像是一种无言的包容,给了她一点点喘息和整理溃散心神的空间。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动作笨拙而狼狈。然后,她努力挺直那依旧因啜泣而微微颤抖的脊背,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水汽和血腥味的空气,用哭得沙哑不堪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艰难地开口:
“没……没了……都没了……”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玻璃渣中挤出,“好多人……黑的……他们打破了阵法……杀人……放火……师父……师父为了送我走……他……他……”
说到清虚真人,她的声音再次哽咽,泪水又涌了上来,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咬出了血印,强迫自己说下去:“……师父死了……大师兄……依依姐……他们都死了……青云门……没了……”
她说得语无伦次,破碎不堪,没有任何细节,只有最极致的情感和最残酷的结果。但这一切,已经足够勾勒出一场惨绝人寰的灭门惨案。
诉说的过程,如同再次将血淋淋的伤口撕开。但说完之后,那积郁在胸口的、几乎要将她撑裂的巨大悲恸,似乎稍微宣泄出去了一丝丝,虽然依旧沉重得让她难以呼吸。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云隐,眼神里除了悲伤,更多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小心翼翼的探究和祈求。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不知道他为何出手救她,更不知道他问及青云门是善意还是恶意。
但她已经一无所有,无处可去。眼前这个神秘而强大得不可思议的男人,或许是黑暗绝境中,唯一可能抓住的、微弱的光亮。
云隐静静地听她说完,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月光流淌在他银白色的长发上,泛着清冷的光泽。他沉默了片刻,淡金色的眸光似乎在她脸上那未干的血泪痕迹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可知是何人所为?”
叶懿愫用力摇头,泪水再次被甩落:“不知道……他们都穿着黑衣……很厉害……阵法……阵法是从里面被破坏的……他们有人接应……”她努力回忆着那地狱般的夜晚所能捕捉到的零星碎片。
云隐闻言,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芒,稍纵即逝。
他又问:“清虚临终前,可有何交代?”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劈中了叶懿愫。她猛地想起了师父塞给她的东西,想起了那封信,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她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捂住了胸前藏匿储物袋的位置,眼神瞬间充满了警惕和挣扎。
师父的信里说过,不可轻易相信他人!灭门之祸就是因她而起!
眼前这个人……能信吗?
她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看着云隐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金色眼眸,内心剧烈地挣扎着。信任,可能万劫不复。不信任,她孤身一人,身受重伤,在这危机四伏的丛林里,同样生机渺茫。
云隐并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淡漠,仿佛无论她做出何种选择,于他而言都无足轻重。
这种奇异的“不在意”,反而让叶懿愫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如果他别有企图,以他的实力,根本不需要如此麻烦。
而且……不知为何,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她心底深处竟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莫名的熟悉感和……一丝微乎其微的安心?
她死死攥紧了胸前的衣物,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哑声开口,避重就轻地道:“师父……师父让我活下去……让我……让我按照地图……去一个地方……”
她没敢提天灵猫族,没敢提父母,更没敢提那三封卷轴。这是她最后的底线。
云隐的目光在她紧捂胸口的手上停顿了一瞬,那双冰封般的金眸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他并没有继续追问地图详情,也没有追问其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早已料到。
随即,他话锋微转,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叶……叶懿愫……”她低声回答,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师父和师兄师姐……都叫我……叶小猫……”
“叶懿愫……”云隐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清冷的声线念出这三个字时,似乎有某种难以捕捉的微妙停顿。他看着她,目光仿佛穿透了此刻的狼狈,看到了更久远的什么。
“很好。”他再次开口,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语调,“此地不宜久留。血腥味虽已被我驱散,但方才动静,或引其他麻烦。”
他说话的方式简洁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和情感。
叶懿愫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漆黑的丛林,确实,这里绝非安全之所。可她该去哪?地图指示的西北方?以她现在的状态,能活着走出去吗?
她正彷徨无措间,却见云隐已转身,月白色的衣袂在夜风中轻拂。
“跟上。”
没有询问,没有解释,只有两个不容置疑的字眼。
叶懿愫愣住了。他看着那即将融入夜色的清冷背影,又回头望了望身后死寂而危险的丛林。
没有太多时间犹豫。
求生的本能,以及对那一丝微小希望的渴望,最终压倒了所有的疑虑和恐惧。
她咬了咬牙,忍着身上尚未完全愈合伤口传来的刺痛,踉跄着,迈开了脚步,艰难地跟上了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月光将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潺潺的溪水和冰冷的石滩上。前方的身影挺拔孤傲,步履从容,仿佛不是在危机四伏的深夜丛林赶路,而是在自家庭院信步闲游。而后面的小姑娘,则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却死死咬着牙关,努力不让自己被落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云隐的脚步忽然停在一片相对干燥避风的山壁凹陷处。
“今夜在此歇息。”
他言简意赅,甚至没有回头看叶懿愫是否跟上,便自顾自地在一块光滑的青石上坐下,闭目眼神,仿佛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
叶懿愫喘着气,小心翼翼地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靠着冰冷的山壁滑坐下来。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她蜷缩起来,抱着膝盖,偷偷打量着几步之外那个神秘的男人。
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神圣而遥远,不可触摸。
他是谁?为什么会救她?又要带她去看哪里?
无数疑问盘旋在心头,但极度的疲惫最终战胜了一切。在那若有若无的、清冷的幽香笼罩下,一直紧绷的神经奇迹般地松弛下来。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她竟就这般靠着山壁,沉沉睡去。
在她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之后,青石上闭目打坐的云隐,缓缓睁开了眼睛。
淡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落在那个蜷缩成一团、睡得并不安稳、偶尔还会因噩梦而微微抽搐的小姑娘身上,目光深沉如夜。
许久,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消散在微凉的夜风之中。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