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深处有间茶肆,檐角悬着半卷竹帘,门边倚着位老人。他晨起便坐镇泥炉前,砂铫里的水从细响熬到滚沸,雾气氤氲着爬上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却只凝神盯着炉中炭火明灭,仿佛世上再无比观火更紧要的事。
茶肆临街,常有喧嚣入耳。一日几个闲汉酒气熏天地撞进来,言语粗鲁,又摔了粗陶茶碗。碎瓷飞溅到老人脚边,他却只缓缓俯身拾起,残片在他掌心温顺如初春的薄冰。他另取新盏,重注茶汤,雾气轻柔地拂过闲汉们因醉意而扭曲的面孔:“茶要趁热。”那几人一时怔住,竟忘了吵闹,只捧着粗碗啜饮起来。炉上水汽兀自升腾,帘外车马市声依旧轰响,而老人眼中,唯有铫中水由浊转清的微妙过程。
后来茶肆名声渐起,竟有城中新贵慕名而来。车马仪仗塞满了小巷,随从捧出锦盒,说要请老人过府专司茶事。老人含笑摇头,腕子只轻轻一抖,沸水便冲入陶壶,激得茶叶舒展如春山初醒。他奉茶待客,手腕沉稳,茶水划出的弧线从容不迫:“茶离了这炉火,便不是它的命了。”新贵怅然离去,车马卷起的尘埃尚未落定,老人已俯身添炭,专注如初,仿佛方才那场富贵烟云,不过是穿堂而过的寻常风絮。
黄昏时他最爱独坐小院。院角一株老梅,花开花落全凭天意。梅树下置一矮几,他饮着粗茶,目光随意投向天际——流云舒卷,聚散无端。小孙儿有时跑来,指着变幻的云团叫嚷:“像马!又变作山了!”老人只抚着孩子柔软的额发,笑意淡如茶烟:“云就是云,聚是它,散也是它,何必强安名目?”童儿似懂非懂,索性丢开念头,追着掠过墙头的麻雀跑开了。老人目光追着孙儿小小的身影,又缓缓移回天际,看暮云由金转灰,最后融进苍茫暮色里,如同看尽世间一切去留聚散。
某年倒春寒凶险,老梅晚放的花苞冻僵在枝头。老人晨起扫院,见一地残红委顿于冷霜,只俯身将落花拢到梅树根下,动作轻柔如整理故人的衣襟。扫毕,他照例生火煎茶。炉火映亮他平静的眉目,水沸声里,竟透出几分春意。茶汤澄澈,他慢慢啜饮,眼中映着疏朗的枝干与寥落的残花——花开是春,花落亦是春;寒潮来去,不过是天地吐纳间一声寻常的呼吸。
后来老人无疾而终。弥留之际,家人见他勉力抬手指向窗外。众人随他目光望去:檐外一角青天,恰有流云舒卷,从容不迫,似白鹤垂天之翼。
翌日清晨,家人推开茶肆的门。炉中炭火早冷,唯有晨光斜斜铺满矮几。桌上粗陶碗里,不知何时落入几瓣新凋的梅花,承着隔夜清露,莹然如泪。檐角竹帘被风轻轻卷动,帘外流云聚散,自在卷舒,仿佛老人一生行止的余韵,正以无言的姿态,继续着对天地大美的凝望与应答。
原来人心若真如古井无波,则庭前花开花落,不过是造化在眼前摊开的掌纹;性灵若能随天机流转,那天外云卷云舒,便是灵魂在穹苍之上印下的从容步履。老人的茶肆虽寂,那看花观云的姿态却已渗入檐下每一缕风、枝头每一瓣花、天际每一痕云影——他形骸虽逝,那份自在却已在天地间,找到了永恒的位置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