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城里,七里香风浓得化不开。长街两旁,香铺高悬各色锦幡,苏合、沉水、龙涎的浓郁气息蒸腾盘旋,如一张无形巨网。路人走过,衣角袖口皆被熏透,面上神情也恍惚起来。最奢靡处当属“百香阁”,门前金粉洒落如雨,连檐下飞燕都醉得跌跌撞撞。阁主沈三爷,正笑着将一串油亮算盘拨得脆响,算珠滚动间,分明是无数人倾家荡产换来的迷梦。
沈三爷何尝不是这迷梦中人?他腰缠万贯,却似被这锦绣香风缚得越来越紧。他日里嗅尽名香,夜来却连梦中都逃不脱铜钱叮当之声。他渐觉自己与算盘长在一处,手指动时,算珠便随之滚动,算珠滚动时,手指也便随之麻木。
一日,暴雨骤临。天上仿佛倾倒了墨缸,狂流如注,平地顷刻成河。沈三爷恰在城外押送香料,车队行至石桥处,桥面已浊浪翻涌。几匹驮着沉香木箱的健马被浊流冲得四蹄打滑,眼看就要坠下桥去。仆从们惊惶失措,只顾死死攥紧马缰,人畜在泥水中挣扎翻滚,惨呼哀鸣撕破雨幕。
沈三爷的斗笠被狂风掀飞,冰雨如鞭抽打着他的脸。他本能地也要扑向那几箱沉水香——那可是千两黄金啊!可脚步刚迈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乌木算盘猛地一坠,竟似有千斤重,硬生生将他钉在桥心。他低头,算盘珠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倒映着他扭曲的脸,仿佛无数只嘲讽的眼。
这一瞬的凝滞,竟如冷水浇顶。他猛地惊觉:自己多年深陷这香阵钱眼,不正如这浊浪中挣扎的牲畜?花繁柳密,拨得开方是手段;风狂雨急,立得定始见脚根!他心头炸响一声霹雳,竟劈开了七里香雾的沉沉罗网。
“撒手!”沈三爷突然爆出一声断喝,惊雷般压过风雨。他一把扯断腰间算盘绳结,那油亮乌木算盘高高扬起,随即狠狠摔在桥面青石之上!木屑四溅,算珠如受惊的甲虫,骨碌碌滚入汹涌的浊流,瞬间消失不见。
他竟不再看那几箱摇摇欲坠的沉香,反而向仆从们嘶声高喊:“弃货!先救人马!”仆从们闻言一愣,随即如蒙大赦,纷纷松开缰绳,奋力将惊马往高处推搡。香木巨箱轰然坠河,溅起丈高浊浪,旋即被激流吞没。沈三爷却如礁石般立在桥心激流中,亲自指挥众人稳住阵脚,任暴雨狂鞭抽打,身形竟无半分摇晃。
待到人马脱险,立于高坡,沈三爷浑身湿透,精疲力竭,却觉胸中浊气尽吐。他抬头望向依旧翻墨的天穹,眼神竟是从未有过的清亮。他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穿云裂雨:“好一场豪雨!洗净了桥面,也冲走了我一身铜臭!”
雨过天晴,桥下浊水奔涌东去,裹挟着沉香的残骸与乌木的碎屑。沈三爷独立岸边,湿衣紧贴脊背,那脊梁在雨后清亮的天光下,挺得笔直如新生的松干。
他这才真正懂得,花繁柳密处,唯有亲手拨开那障目的金屑迷香,才显出英雄本色;风狂雨急时,亦只有以身为柱,岿然立于激流漩涡之中,方照见脚根下的磐石。
他空空如也的腰间,此刻却似悬着一把无形的伞。伞骨不是别的,正是那副被他自己摔碎的算盘脊梁——它撑起的不再是昔日金粉迷蒙的狭小天空,而是风雨过后,一片朗朗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