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先生柳含烟,素来以高才自诩,笑傲尘俗。他常于书斋墨香中慨叹世态炎凉,又每每在众人之前挥毫泼墨,题写“放鹤”“洗砚”等清雅之字,引得众人纷纷赞叹。他袖笼清风,眉间常浮着一点孤高,自称“不食人间烟火气”,俨然是浊世中的一股清流。
一日,有客持一面古镜登门求售。此镜形制古拙,镜面却异常澄澈,背面青绿锈蚀间依稀可辨蟠螭纹样。柳先生素来雅好古物,便欲低价收之。客人却索价五十两白银。柳先生心头一颤,面上依旧波澜不惊,拂袖轻叹:“器物虽佳,奈何沾满铜腥气,非我辈所宜近。”他眼中分明闪过一丝不舍,口中却更添几分清冷孤高,仿佛连那铜镜也染了市侩的污秽,不屑细看。
客人走后,柳先生踱至后园,园中清泉泠泠,倒映着他颀长的身影。他正欲吟哦几句以抒胸臆,忽见水中倒影的袍袖之间,竟隐隐浮动着几点暗影——似虫非虫,细看分明是蠕蠕而动、针尖般大小的黑气!他心头猛地一紧,冷汗霎时沁出额角。他想起古书所载:“水中有毒虫名蜮,含沙射影,中者即病。”莫非这水中便是那“射影之虫”?他慌忙移步避开泉眼,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腾,缠绕不去——莫非暗中伤人者,亦终将被这无形之虫噬咬?
正惶惑间,目光无意间触及壁上悬着的一面旧铜镜——正是前日那面古镜!镜面幽光浮动,竟不照他清癯出尘的面容,反而先映出一串叮当滚落的铜钱,钱影未散,又化出数条狰狞毒虫,张牙舞爪。柳先生倒抽一口冷气,浑身僵立如石。他忽觉左袖骤然沉重,伸手一探,竟掏出一卷田契——那是他昨日暗中施压巧取豪夺而来,墨迹尚新,此刻在镜中赫然化作一具沉沉的枷锁!
柳先生如遭雷击,手中田契脱力飘落。镜中幻象未灭,最终定格为一双眼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邻村那老农昏花浑浊、蓄满血丝与泪水的眼,无声地穿透镜面,死死钉在他脸上。那眼中映着被夺去赖以活命的薄田时,天崩地裂般的绝望与无声的控诉,仿佛冷铁铸成的针,刺得他灵魂深处剧痛难当。他向来精于言辞,此刻喉咙却如被铁水灌铸,竟发不出一丝辩解的清音。
原来这镜,正是那传说中可照肝胆肺腑的“照胆之镜”!镜中铜钱是贪,毒虫是妒,田契是诈,老农浊泪是罪证。所谓孤高玩世,不过是金玉其外的空壳;所谓清名,竟是由背后算计与袖中肮脏层层涂抹而成!
他惊骇欲绝,猛地挥袖扫向那面古镜。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镜面应声破碎。碎片纷落如雨,每一片都映着那张惨白扭曲的脸。镜中那老农的眼睛,却并未随镜碎裂而消失,反而在每一片碎镜上裂生出来,无数双血丝密布、盛满苦泪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死死地凝视着他,无声无息,却比万千厉声叱责更令人胆寒。
柳含烟踉跄后退,直至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环顾四周,只觉这书斋中每一卷诗书,每一缕墨香,似乎都悄然睁开了眼——那是无数双镜片里裂生出的眼,是千夫所指,是照胆镜碎后更细密、更无法遁逃的天网。
他颓然滑坐于地,碎片割破锦袍也浑然不觉。原来那镜虽碎,天地间自有万古不磨的明镜高悬。玩世者袖中暗藏之虫,欺人者面上涂抹之粉,终究逃不过镜中寒光的审判——碎镜映出的千瞳万目,正是此心此魂,永远无从擦拭的孽债与羞惭。
满室碎镜如星,每一粒都冷冷睁着一只眼。它们无声悬垂于虚空,比射影之虫更噬骨,比照胆之镜更锋利,从此成为他心狱里万劫不复的狱卒,夜夜无声,却彻照着他灵魂深处每一寸再难伪饰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