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高架桥如巨蟒盘踞,车流在其脊背上日夜嘶鸣,声浪凝成实体,撞得人耳蜗生疼。我坐在十六楼的格子间里,键盘敲击声像细密的冰雹,砸在神经末梢。日光灯惨白的光线里,屏幕上的报表数字开始扭曲爬行,胃袋深处有块烙铁在反复灼烫——那是连吞三杯黑咖啡也压不下去的恐慌。日历上红圈套着红圈,ddL如悬顶之剑,经理催促的语音在耳机里变成尖利的蜂鸣。我猛地扯下耳机,塑料外壳竟在掌心被生生捏出裂痕。世界旋转着,喉头一甜,我踉跄冲进洗手间,对着白瓷水槽剧烈干呕,吐出的只有酸苦胆汁,和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不知怎的,双脚将我拖到了高架桥下。桥墩巨大如史前巨兽的脚爪,深深楔入泥泞的河岸。头顶是永不停歇的、碾压灵魂的车轮轰鸣,脚下却是另一重天地。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城市代谢的碎屑缓缓流淌,野草在水泥缝隙里探出顽强的绿意,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和淡淡的水腥气。我寻了块被水流冲刷得还算圆润的大石坐下,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渗入皮肤。身体里那根绷到极限的弦,似乎被这粗粝的凉意轻轻一触,“铮”地松了一分。
起初,耳朵里依然灌满了桥上永不止息的喧嚣。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只去听近处的声音。渐渐地,水流的汩汩声从混沌的背景里剥离出来,像一种低沉的、古老的吟唱。有什么细微的“沙沙”声?是风,正耐心地梳理着岸边一丛丛野薄荷锯齿状的叶子。再凝神,竟捕捉到几声短促清亮的“啾啾”,不知名的水鸟在芦苇丛深处梳理羽毛。这些微小的天籁,如同细密的针脚,一点点缝合着被城市噪音撕裂的感官。
不知过了多久,胃里那块灼烫的烙铁悄然熄灭了。我睁开眼,目光落在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发亮的鹅卵石上。它纹丝不动,任凭浑浊的水流如何推搡、裹挟,它只是沉默地沉浸在自己的位置里,仿佛亿万年来从未离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擦过它身边,瞬间被水流卷走,消失无踪。原来静默并非虚无,而是另一种存在的方式,是喧嚣洪流中,一块石头对自身位置的顽固确认。
我学着那石头的姿态,更深地沉入自己的重量里。肩颈间如钢筋般扭结的酸痛,竟在静默的承托下,一丝丝化开,如同冰封的河面在暖阳下悄然崩裂。肺腑间淤积的浊气,随着每一次深沉缓慢的呼吸,被缓缓置换出来。当身体这艘被风浪撕扯的小船终于寻得锚地,一种奇异的安宁便从四肢百骸深处升起,如同地底无声涌出的泉流,浸润着干涸龟裂的心田。
日影悄然西斜,在浑浊的河面上投下桥身巨大的、流动的阴影。我依旧坐着,如同生了根。直到裤袋里的手机又一次不知疲倦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刺目的光映着经理的名字。我凝视那跳动的名字片刻,指尖拂过屏幕,轻轻划开——不是接听,而是按下了关机键。屏幕彻底暗下去的瞬间,世界仿佛也随之沉静了几分。
归家之路,依旧要穿过霓虹闪烁、人声鼎沸的街道。广告牌上巨大的模特笑容空洞而炽烈,推销员的叫卖声如同金属摩擦。但这一次,喧嚣如潮水般拍打过来,却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了几分。回到斗室,我没有开灯,没有碰电脑,只是和衣躺倒在床。黑暗中,天花板模糊一片,身体深处那根曾绷紧欲断的弦,如今松弛地躺在那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脉搏仍在跳动,但此刻听来,竟有些遥远了。
原来浮生真如被惊掷的弹丸,滚烫迅疾,徒留灼痕;世务纷繁,恰似漫天蔽日的飞尘,扑入口鼻令人窒息。然而生命之河奔涌不息,总有一处粗粝的石岸可供停靠。静坐片刻,并非遁逃,而是让灵魂沉入河床,如那块石头般稳住自身的重量;静卧须臾,亦非怠惰,而是让被惊丸击穿的身心,在黑暗中悄然弥合伤口,生出新的鳞甲。
当世界以惊雷之势催促你奔跑,能在一方粗粝的石头上坐定,听清风拂过野草,看流水搬运光阴——这片刻的沉潜,便是凡人从湍急光阴里,为自己窃得的一寸“小延年”,一丝“小自在”。它们如此微小,却又如此坚韧,足以在惊丸与飞尘的夹缝里,撑开一片可供呼吸的、微小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