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秒攥着布口袋的手紧了紧,指节捏得发白。袋里的陈豆是去年剩下的,颗颗圆实,被她在太阳底下晒了三天,香得能招野蜂。此刻这些豆子正顺着指缝往下漏,落在篱笆外的青石板上,滚得七零八落,像撒了把碎银子。
“你这是要把它们养成家猪?”
身后的声音裹着旱烟味砸过来,三秒没回头也知道是爷爷。老人家的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每一下都像打在她脚背上。她刚想辩解,后腰就被拐杖顶了一下,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您看小熊崽瘦的,”三秒梗着脖子,眼尾瞟见林子里一闪而过的黑影,“上次掉进陷阱伤了元气,不多喂点咋长肉?”
爷爷没接话,弯腰用布鞋跟把石板上的豆子往坡下扒。黄褐的豆粒滚进杂草丛,惊起几只蚂蚱,他枯瘦的手在草里扒拉着,把沾了泥的豆子捡起来,塞进自己的烟荷包——那荷包是母熊的皮毛做的,当年他救下被偷猎者打伤的母熊,取了点脱落的绒毛,让山下的媳妇缝成了这玩意儿。
“山里的兽,得有山里的筋骨。”爷爷的烟杆在石头上磕出火星,“你天天把吃的送嘴边,它们爪子会忘了刨土,鼻子会忘了找食,冬天大雪封山,你能把它们揣进怀里焐着?”
三秒的脸腾地红了。前阵子小熊崽伤刚好,她确实天天往篱笆外撒吃的,玉米、红薯、豆子换着花样来。起初母熊还带着崽儿躲在树后,后来竟大摇大摆地在院门口转悠,有次她晒在绳上的腊肉差点被叼走,还是母熊用爪子拍了小熊崽一下才没成事。
“可它们……”
“可它们是山里的主,不是你圈养的宠物。”爷爷打断她,烟杆指着远处的山梁,“去年雪灾,我在垭口发现三只冻死的狍子,都是被游客喂惯了的,冬天找不着投喂点,活活饿毙在路边。”他顿了顿,拐杖往坡下指,“去,把南瓜籽种上,就种在豆子滚下去的地方。”
三秒憋着气扛来锄头,一锄下去,冻土块溅了满脸。爷爷蹲在旁边,把南瓜籽按进土里,每颗间隔三尺,手法规整得像在摆棋子。“这玩意儿藤蔓能爬半座坡,秋天结的瓜够它们啃到下雪。”他拍了拍手上的泥,“让它们自己找着吃,才知道这片山是自个儿的家,不是你的救济院。”
从那天起,投喂的规矩改了。爷爷把陈豆锁进粮仓,规定每隔五天才能撒一次,每次只许抓一小把,还得掺上半把碎石子,撒在离篱笆三丈远的乱石堆里。三秒起初不情不愿,偷偷往南瓜苗旁边丢过红薯,第二天却发现红薯被母熊叼到了爷爷的门槛上,上面还留着清晰的牙印,像是在告状。
“瞧见没?”爷爷敲着烟杆笑,“兽比人懂规矩,你破了例,它们反倒不安生。”
三秒的脸又红了,这次是臊的。她蹲在南瓜苗旁边,看着嫩绿的藤蔓顺着坡地往林子里爬,卷须像小手似的抓着草根,一点点往前挪。小熊崽总来啃叶子,被母熊用爪子拍开,后来竟学会了挑枯黄的叶尖啃,嫩苗碰都不碰——那架势,倒像是在替她照料庄稼。
隔五天撒豆子的日子,三秒开始掐着指头算。第一次去时,母熊带着崽儿早在乱石堆旁等着,见了她却往后退了三步,等她走远了才敢上前。第二次去,它们没来,她把豆子撒在老地方,回头看见小熊崽从树后探出头,等她拐过弯,才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
到第五次,三秒提着空袋子回来,发现篱笆上挂着个野蜂巢,蜂蜜顺着木杆往下滴。她知道是母熊干的——去年她帮小熊崽摘过粘在爪子上的蜂巢,当时被蛰了三个包,肿得像馒头。
“这叫有来有往。”爷爷用竹片刮着蜂蜜,抹在烤好的玉米饼上,“你给它们留条活路,它们给你留份念想,过了头就变味了。”
入夏时,南瓜藤爬满了半面坡,巴掌大的叶子遮得严严实实,黄色的花盘朝着太阳,招得蜜蜂嗡嗡转。母熊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在傍晚出现,也只是带着小熊崽在南瓜地里转悠,啃几片老叶,扒开土找几条肥虫,从不动旁边的豆苗和玉米。
有天暴雨冲垮了坡下的排水沟,三秒扛着铁锹去修,撞见母熊正用前爪扒土堵水,小熊崽叼着石块往缺口里填。泥水溅得它们满身都是,看见她来,母熊只是抬了抬头,继续埋头干活,那架势,像是在打理自家的地。
“瞧见没?”爷爷不知何时站在坡上,拐杖指着忙碌的母子俩,“你把它们当外人防着,它们就跟你生分;你给它们留块地,它们就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家。”
三秒放下铁锹,忽然觉得眼眶发烫。她想起最初撒豆子时的急切,想起被爷爷责骂时的委屈,再看看眼前这场景——南瓜藤在风中舒展,母熊的爪子刨起的泥块落在苗根上,小熊崽叼着的石块刚好堵住水流,一切都自然得像日出日落。
秋末收南瓜时,三秒特意挑了最大的三个,放在篱笆外的老地方。第二天去看,南瓜没了,地上留着堆野核桃,个个咬开了壳,果仁摆得整整齐齐。远处的林子里传来母熊的低吼,不像是告别,更像是在说“明年见”。
爷爷坐在门槛上,看着她把核桃捡回来,忽然说:“山里的情义,就像这南瓜藤,得给够伸展的地儿,捆太紧了会烂,放太松了会跑,这分寸得拿捏准了。”
三秒没说话,把最大的那颗核桃仁塞进爷爷嘴里。老人嚼着果仁,眼里的光和远处林子里的星光,慢慢融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