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胡一菲抱着一摞刚借的教育心理学专着,侧身绕过书架时,怀里的书突然滑出一本——眼看就要砸在地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了书脊。
“《儿童认知发展理论》?”男生的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像冰镇汽水开瓶时的脆响。
胡一菲接过书,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她愣了一下。她抬头道谢,视线却在触及男生侧脸的瞬间定住了——利落的短发,高挺的鼻梁,嘴角左侧那颗小小的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心脏,莫名的熟悉感顺着血液往四肢蔓延。
“谢谢。”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却没移开。男生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转身要走时,怀里的笔记本掉了一本,封面上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卡通猫,尾巴卷成个问号。
那只猫——胡一菲的呼吸突然顿住。
十年前的夏天,她在社区做志愿支教,班里有个总爱躲在课桌角的小男孩,课本封面上总画着这样的猫。那孩子不爱说话,却会在她板书时,悄悄把掉在地上的粉笔捡起来,整整齐齐码在讲台边。有次她感冒嗓子哑了,第二天讲台抽屉里多了颗润喉糖,糖纸里裹着张纸条,上面就是这样一只猫,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老师,猫会喵喵叫,你要多喝水。”
“同学,你的笔记本。”胡一菲捡起本子递过去,指尖微颤。男生接过时,她注意到他左手手腕内侧有块浅浅的疤痕,像片小小的月牙——当年那个小男孩在操场爬单杠摔了跤,手腕被碎石划了道口子,还是她带他去医务室包扎的,当时他咬着牙没哭,只是盯着医务室窗外的梧桐树,说“疤会像月牙一样消失吗?”
“谢谢老师。”男生的称呼让胡一菲心头又是一震。她教的是大学选修课,学生们大多叫她“胡老师”,很少有人会省略姓氏。而当年那个小男孩,总怯生生地喊她“老师”,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男生抱着书转身走向阅览区,阳光在他发梢镀上层金边。胡一菲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那个小男孩总爱穿一件蓝色的连帽衫,帽子上有个破洞;而眼前这个男生,穿的正是件蓝色连帽衫,同款破洞赫然在目。
她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看见男生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从背包里掏出个不锈钢保温杯——杯身上印着的卡通图案已经模糊,但胡一菲一眼就认出,那是当年社区给志愿者发的纪念品,她自己的那个早就弄丢了,没想到……
男生拧开保温杯,里面飘出淡淡的蜂蜜香。胡一菲的记忆突然被拉回那个暴雨天,小男孩的奶奶没来接他,她把他带回自己租的小屋,用这同款保温杯给他冲了杯蜂蜜水。他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说“比奶奶的槐花蜜甜”,那天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自己叫“小宇”,还说“长大了要给老师买全世界最甜的蜂蜜”。
“老师?您也坐这儿吗?”小宇——或许就是小宇——抬头看她,眼里的疑惑像极了当年那个攥着润喉糖不敢递过来的孩子。胡一菲在他对面坐下,翻开书,目光却忍不住一次次瞟向他:他握笔的姿势和当年一样,食指会轻轻敲着纸面;他思考时会皱起眉头,眉心挤出个小小的川字;他翻书时总爱用指尖先捻起页角,生怕弄皱了纸——这些小动作,和记忆里的小宇重合得严丝合缝。
中场休息时,小宇起身去接水,胡一菲瞥见他摊开的笔记本上,写着“社区儿童心理援助计划”几个字,旁边画着只举着爱心的卡通猫。她突然想起去年社区公示的优秀志愿者名单里,有个叫“林宇”的大学生,负责的正是当年她支教的片区。
“你是在做社区志愿活动吗?”胡一菲终于忍不住开口。
小宇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老师怎么知道?我在帮那边的孩子做心理疏导,他们好多人像我小时候一样……不太敢说话。”他挠了挠头,笑起来时梨涡更深了,“我小时候特别怕生,多亏当年有个老师总鼓励我,还送我蜂蜜水喝。”
胡一菲的眼眶突然有点热。她看着小宇手腕上的月牙疤,看着他笔记本上的卡通猫,看着他喝蜂蜜水时满足的样子,突然明白——所谓时光的礼物,从来不是让你留住过去,而是让你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看见那些被你淡忘的善意,正以另一种方式悄悄生长。
“那个老师要是知道你现在在做同样的事,一定会很开心。”胡一菲的声音有点哽咽。
小宇眼睛亮了亮:“真的吗?其实我选心理学专业,就是因为她。她说过,‘每个人心里都有颗会发光的种子,需要有人帮它浇水’。我想做那个浇水的人。”
阳光穿过窗户,落在两人之间的书页上,把“儿童认知发展”几个字照得格外清晰。胡一菲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少年,突然想起当年送他离开时,他仰着头说“老师再见”,小小的身影在夕阳里晃成个模糊的点。
原来所谓“眼熟”,不过是时光在提醒你:你播下的种子,早已在别处长成了参天大树。
小宇接完水回来,手里多了颗润喉糖,和当年那颗一模一样。“老师,您讲课辛苦了。”他把糖放在桌上,像当年那样,悄悄推到她手边,“这个牌子的蜂蜜味最甜,我找了好久才买到。”
胡一菲拿起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微光,里面裹着的,仿佛不是糖果,而是一整个闪闪发光的夏天。她突然笑了,像当年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触到温暖的头皮时,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些故事,从来没有结束,只是换了种方式,在时光里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