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仁阁内的等待,漫长如同凝固的琥珀。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空气中弥漫的檀香似乎也变得粘稠沉重,压迫着呼吸。凌云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脑海中反复演练着刚刚习得的繁琐礼仪,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刀刻般清晰。殿外偶尔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都会让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但旋即又强迫自己恢复平静。他知道,即将面对的,是这片天空下最至高无上的存在,任何一丝慌乱,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更久,殿门外终于传来了不同于之前的、更加清晰而规律的脚步声,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低沉的威压感。一名身着深紫色宦官服色、面容肃穆、眼神锐利的中年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凌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宣——医士凌云,觐见——!”
来了!
凌云深吸一口气,将肺腑间所有杂念尽数压下,只留下绝对的专注与冷静。他微微整理了一下本就平整的衣袍,确保没有任何失仪之处,然后迈开脚步,跟随着引路的太监,走出了体仁阁。
夜色中的宫道,被一串串悬挂的宫灯照得朦朦胧胧。脚下的石板路光洁冰冷,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间产生轻微的回响,更衬出周围的死寂。太监在前引路,步伐无声,背影挺直,如同一个精准的导航仪。他们穿过几重院落,绕过影壁,最终来到一座更为宏伟、灯火通明的大殿前。殿门上方悬挂的匾额,在灯光下映出三个鎏金大字——武英殿。此处乃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臣工的重要便殿之一。
殿门两侧,侍立着更多甲胄鲜明、眼神如鹰的禁卫,他们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散发着凛冽的杀气。引路太监在殿门前停下,侧身对凌云低语一句:“在此候着。” 随即,他转身进入殿内通报。
片刻,殿内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拖长音调:“传——医士凌云——进殿——!”
凌云再次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那高大得令人心生敬畏的殿门。
一入殿内,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顶而来!殿内空间极其开阔,数人合抱的巨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地面上铺着光滑如镜的金砖,映照着四周燃烧的儿臂粗的蜡烛和宫灯的光芒,亮如白昼,却丝毫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大殿深处,高高的须弥座之上,端坐着一人。
那人身着明黄色的常服龙袍,并未戴冠,但仅仅是坐在那里,便自然散发出一种睥睨天下、掌控生死的无上威严。他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下颌线条刚硬,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正毫无感情地投射过来,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灵魂深处。他的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形成一道深深的川字纹,嘴角紧抿,不怒自威。周身散发出的气场,混合着长期掌控绝对权力形成的霸气和此刻因焦虑而愈发凌厉的气势,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仿佛骤降了几分。
这就是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洪武大帝,朱元璋!
凌云感受到的威压是前所未有的。那不仅仅是地位悬殊带来的敬畏,更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碾压感,仿佛一只蝼蚁仰望着翱翔九天的苍龙。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但他强行用意志压制住了本能的恐惧。他牢记着刚刚学会的礼仪,努力保持镇定。
他垂下目光,不敢直视天颜,视线落在自己前方三尺之地。按照教导,他迈着幅度极小、却异常平稳的步子,沿着殿中央的御道,向前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需要极大的控制力。直至走到距离御阶约莫十步远的规定距离,他停下脚步。
然后,他依足礼仪,撩起衣袍下摆,先左膝后右膝,缓缓跪倒在地,动作舒缓庄重,不见丝毫急促。俯身,额头轻轻触在冰凉的金砖上,用尽可能清晰平稳、却又不敢过高的声音说道:
“草民凌云,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个行礼过程,如仪进行,没有丝毫差错。他伏在地上,能感觉到那两道如同实质的目光,正从上而下,冰冷地审视着他。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良久,上方才传来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无边威严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平身。”
“谢陛下。”凌云再次叩首,然后才依礼缓缓起身,依旧垂手躬身,目光低垂,保持着恭谨的姿态。
朱元璋并没有让他抬头,而是用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阶下这个年轻的医士。从衣着、举止、到呼吸的细微节奏,都在他的审视范围之内。
“你便是凌云?”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中透着压力。
“回陛下,正是草民。”凌云谨慎应答。
“籍贯何处?师从何人?” 朱元璋开始简单询问其来历,这是惯例,也是试探。他要确认此人的根底是否清楚,有无可疑之处。
“回陛下,草民乃淮安府山阳县人士,祖上三代行医。医术乃家学渊源,亦曾游学四方,博采众长,并无固定师承。”凌云回答得谨慎得体,既说明了来源,又避免了牵扯出可能引起猜疑的特定师门,符合他“民间郎中”的身份。
朱元璋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听闻你擅治疑难杂症,尤精外伤内损?陆文昭之子,便是你所救?” 话题转向了医术,这是核心。
“回陛下,草民不敢妄称擅长,只是于跌打损伤、内腑调和一道,略有心得。陆指挥使之子重伤,臣侥幸以家传之法结合所学,竭尽全力,幸得天佑,公子得以转危为安。” 凌云回答依旧谨慎,不居功,将功劳部分归于“天佑”,这是臣子应有的谦卑。
“哦?”朱元璋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丝,带着探究,“太医院判皆言不治,你以何法救之?”
这是一个关键问题,回答得好坏,直接关系到皇帝对他的初步判断。凌云心念电转,他知道不能炫耀所谓“奇术”,更不能贬低太医院,必须抓住根本,强调医道原则。
他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回答道:“回陛下,草民以为,医道之本,在于‘辨证施治’。陆公子之伤,看似危殆,然其年轻,元气未绝。臣细察其脉象、体征,辨明其病机关键在于‘瘀血内阻,气机逆乱’。故立法以‘活血逐瘀,理气固本’为主,内服外治相结合,非拘泥于成法,亦非倚重奇术,唯求‘切中病机,务求实效’而已。”
他重点强调了“辨证施治”这一中医核心思想,表明他的方法是基于对病情的具体分析,而非凭空想象或江湖伎俩。同时,他再次强调了“务求实效”,将落脚点放在实际效果上,这符合朱元璋务实、厌恶空谈的性格。
“辨证施治……务求实效……” 朱元璋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深邃的目光在凌云身上停留了更长时间。他见过太多夸夸其谈的医者,也见过太多束手无策的庸医,但这个年轻人的回答,简洁、扎实,透着一股不同于常人的冷静和专注。他没有吹嘘自己的方法多么神奇,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医理和效果上。这种态度,在眼下太医院束手、群医无策的困境中,显得尤为难得。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朱元璋不再发问,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凌云的言行举止,看他是否紧张,是否心虚,是否有什么不妥的小动作。
凌云始终保持着垂首躬身的姿态,呼吸平稳,身形稳定,除了最初的紧张被很好地控制住外,再无任何失仪之处。他就像一株生长在悬崖边的青松,虽然承受着巨大的风压,却根基沉稳,枝叶不摇。
良久,朱元璋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少了一丝最初的冰冷:“皇后凤体违和,沉疴已久,太医束手。朕召你入宫,望你竭尽所能,悉心诊治。若有需,宫中药物、人手,皆可调用。但……”
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凌厉无比,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刺骨的寒意:“若有无知妄作,惊扰凤驾,或诊治不力……朕,绝不轻饶!”
最后的警告,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了殿内的空气。
凌云心中一凛,知道最严峻的考验即将开始。他再次躬身,用无比郑重的语气答道:“草民,谨遵圣谕!定当竭尽所能,悉心辨证,务求实效,以报陛下天恩!”
他没有做出任何保证,只是再次强调了“辨证”和“务实”的态度。在这种时候,任何夸口都是愚蠢的。
“嗯。”朱元璋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不再看他,挥了挥手,“带他去坤宁宫。”
“草民告退。”凌云再次行礼,然后跟着引路的太监,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武英殿。
直到走出殿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微凉的空气,凌云才感觉那如同山岳般的威压稍稍减轻了一些,但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龙颜咫尺,天威难测。 这第一关,他算是勉强过了。但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等待他的,是比面对皇帝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任务——诊治垂危的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