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诏狱,深埋地底,终年不见天日。空气里弥漫着血腥、霉腐和绝望的气息,石壁上幽暗的油灯跳动,将人影拉得扭曲变形。
杜文钊端坐在掌刑千户廨房的黑檀木案后,身着一袭崭新的北司千户官袍,猩红的底衬映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却也添了几分久违的威仪。左肩深处,“蚕丝手”的阴寒劲力依旧如芒在背,内腑的震荡也远未平复,但至少,他不再需要像野狗般躲藏。
廨房一角,小火炉上煎着药罐,苦涩的药味稍稍冲淡了牢狱的腥气。这是林蕙兰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新方子,药性更烈,旨在拔除阴毒、固本培元。杜文钊每日按时服用,辅以血刀经基础法门的缓慢调息,伤势在剧痛中一点点好转。他清楚,这身伤是悬顶之剑,恢复实力是立足之本。
案头,堆着厚厚的卷宗。有诏狱在押要犯的案录,更有赵昆奉命送来、关于东厂近期动向的密报。骆养性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上,绝非让他来养伤的。这诏狱,是北司最锋利的刀,也是漩涡的中心。
“千户大人,”一名心腹档头躬身入内,低声禀报,“东厂的人又来了,还是为曹禺公公的事。来的是一位姓孙的掌刑,口气很硬,说要提审上个月因‘妖书案’收监的那个姓胡的司礼监随堂太监。”
杜文钊眼皮未抬,指尖轻轻敲着案上一份关于“妖书案”的密档。那太监是曹禺一手提拔的人,东厂此时来要人,无非是想撬开他的嘴,挖出更多对付北司、或是坐实杜文钊“罪证”的把柄。这是试探,更是挑衅。
“告诉他们,”杜文钊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妖书案’牵连甚广,由北司奉旨彻查,人犯关系重大,不便移交。东厂若有何线索,可具文移来,本官自会斟酌。”
档头领命而去。杜文钊知道,这轻飘飘的回绝,如同在滚油里滴入冷水,必会激起东厂更激烈的反应。但他必须如此。甫一上任,若对东厂退让,不仅骆养性会对他失望,这诏狱里上下番役,也不会再服他。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狱廊外便传来喧哗之声。方才那档头快步返回,脸色凝重:“大人,东厂孙掌刑带人硬闯进来了,说要亲自见您!”
杜文钊缓缓放下手中的药碗,站起身。官袍下,左肩的刺痛提醒着他身体的虚弱,但眼神已锐利如刀。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迈步而出。
诏狱阴暗的过道里,火把噼啪作响。七八个东厂番役簇拥着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紫衣太监,正是孙掌刑。他们与阻拦的北司番役对峙着,气氛剑拔弩张。
“杜文钊!”孙掌刑见到他,尖细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怨毒,“你好大的架子!曹公公的案子还没了,你倒是在这北司诏狱里人模狗样起来了!咱家今天非要提走那姓胡的太监,你敢拦着?”
杜文钊走到众人面前,目光平静地扫过孙掌刑和他身后的番役。“孙公公,”他语气依旧平淡,“诏狱重地,非奉旨意或驾帖,任何人不得擅闯、擅提人犯。这是规矩。曹公公的事,自有公论,与‘妖书案’无关。请回吧。”
“规矩?”孙掌刑冷笑一声,上前一步,几乎凑到杜文钊面前,压低声音,充满威胁,“跟你这种弑杀上官的逆贼,讲什么规矩?杜文钊,别以为骆养性护得住你!东厂要拿的人,还没有拿不到的!”
他身后番役也齐齐踏前一步,手按刀柄,气势汹汹。
杜文钊身后,北司的番役们亦怒目而视,只待他一声令下。
空气仿佛凝固,火星四溅。
杜文钊却忽然笑了,笑容很淡,却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寒意。他同样压低声音,只有孙掌刑能听清:“孙公公,曹禺怎么死的,你我都心知肚明。他若不是逼人太甚,又何至于此?东厂若想将事情闹大,杜某奉陪。只是不知,督公是否愿意看到,曹公公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一件件摊在阳光下?”
他这话,点明了曹禺之死别有隐情,暗示东厂若紧逼,他不惜鱼死网破。同时,也将矛盾焦点从“弑杀”引向了曹禺自身的“勾当”。
孙掌刑脸色瞬间变幻,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曹禺生前确实有些行事不密之处,若真被杜文钊捅出来,即便能治杜文钊的罪,东厂也会颜面大损,督公震怒之下,他未必有好果子吃。
杜文钊趁他犹豫,后退半步,声音提高,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送客!若再有人敢擅闯诏狱,依律拿下!”
“是!”北司番役齐声应和,声震狱廊,气势陡增。
孙掌刑脸色铁青,死死瞪了杜文钊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个杜文钊!咱们走着瞧!”说罢,恨恨一甩袖,带着人悻悻而去。
看着东厂众人消失在狱道尽头,杜文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背心已是一片冷汗。刚才一番交锋,看似占得上风,实则在刀尖上行走。他借骆养性的势,用曹禺的旧事做筹码,行险唬住了对方。但这梁子,是彻底结下了。
他转身,对心腹档头吩咐:“加强戒备,特别是那个胡太监,给我看紧了。另外,将今日之事,详细报与骆镇抚知晓。”
回到廨房,药味依旧苦涩。杜文钊端起微凉的药碗,一饮而尽。喉间传来的灼热感,仿佛与这诏狱的阴冷、与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融为一体。
重掌掌刑千户,不是终点,而是更深漩涡的开始。疗伤、立威、应对东厂的反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他已无路可退,唯有在这血腥的诏狱深处,握紧刀柄,砥砺锋芒,等待下一场风暴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