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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凡合上那本边角卷曲、纸页泛黄的《江淮异闻录》,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上模糊的墨印。窗外,最后一抹残阳正被青灰色的夜幕吞噬,研究室里的灯还没开,只有电脑屏幕散发着幽幽冷光。

“纸魂客……”他低声念出这三个字,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弧度。书里的描述活灵活现——形如人,却是用百年古墓中的陪葬纸扎而成,面无五官,脚步轻若无声,常现身于月下无人的小道。传闻它们能感应人的气息,一旦跟随,将如影随形,直至把人引入阴间。每走过一处,空气中弥漫出腐朽的纸香,仿佛亡灵的低语。

荒诞。这是林凡,一个受过严谨学术训练的民俗学研究生,对此类乡野怪谈的第一反应。他研究这些,是为了解构其背后的民间心理与文化符号,而非相信它们真实存在。可偏偏,他的导师,陈秉渊教授,那位在学界德高望重、一向以理性着称的老人,半个月前在一次田野调查归来后,竟也开始神色凝重地提及这个词。

“小林,柳河镇那边……可能真有我们不了解的东西。”陈教授当时捏着一枚色泽暗淡、边缘沾着干涸泥渍的古钱,眼神有些飘忽,“我找到了一些……不太一样的纸扎残片,工艺古老得吓人,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气。特别是,要小心‘纸魂客’的传说,未必空穴来风。”

林凡只当是老师年事已高,加之在偏僻之地奔波劳累,受了些当地人的影响。他接过教授递来的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拍的是几块碎裂的、彩绘剥落的厚纸板,隐约能看出人形轮廓,以及几张陈教授手绘的、位于镇外荒山脚下的残破古墓结构草图。任务很明确:去一趟那个名叫柳河镇的江南水乡,核实一下这些资料,最好能带回一些实物标本,作为他们正在编纂的《区域民俗志·幽冥卷》的补充。

于是,他来了。

柳河镇蜷缩在现代化浪潮遗忘的角落,白墙黛瓦,小桥流水,透着一股被时光浸泡得过于绵软的静谧。镇上的居民对外来者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态度,尤其是当林凡拿出那些纸扎残片的照片和古墓草图询问时,那种戒备几乎化为实质。

“后生仔,打听这个做啥?”杂货铺的老掌柜眯着眼,把照片推回来,像是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老坟山那边的破烂玩意儿,不吉利得很。”

茶馆里摇扇的老人说得更玄乎:“月娘娘挂梢头的时候,莫往东边小道上凑。那地方,不干净。以前有个走夜路的货郎,就见过没脸的白影子,跟着跟着,人就没咧……”

林凡一一记录,心下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无非是信息闭塞环境下,对未知和死亡的恐惧催生出的集体想象,再用代代相传的怪谈加以固化。那所谓的“腐朽纸香”,大概是霉变、植物腐烂以及某些特殊矿物混合的气味。

几天下来,实物没找到,线索也寥寥。唯一让他留心的,是镇上唯一一家还在勉强经营传统纸扎铺子的李老头。那铺子阴暗潮湿,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透着一股廉价的艳俗和挥之不去的陈旧纸张气味。李老头干瘦得像一截枯柴,眼神浑浊,但对林凡拿去的残片照片,却表现出异样的关注,甚至用手指(那指甲缝里满是彩纸的碎屑)反复摩挲照片上纸片的边缘。

“这手艺……老得很喽,”他嘶哑地说,“不是咱们镇上的路数。像是……墓里待久了,沾了地气,不一样喽。”他嘟囔着,却没再多说,只是最后意味深长地瞥了林凡一眼,“年轻人,有些东西,不信,也别去招惹。”

林凡只道是故弄玄虚。

这天,他在镇外荒僻的东边山脚转悠了一下午,对照草图,勉强找到了那个几乎被灌木藤蔓完全吞没的古墓遗址。墓穴早已塌陷,只剩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往外渗着阴湿的凉气。他在周围仔细搜寻,除了一些风化的碎石和泥块,一无所获。别说完整的纸扎,连像样的残片都没找到。

天色就在这不甘心的搜寻中彻底沉了下来。乌云不知何时聚拢,吞没了星月,四下里黑得浓稠,只有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劈开一道摇曳的路径。风穿过荒草和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看来只能无功而返了。林凡叹了口气,收拾好工具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来时的小路在黑暗中变得模糊难辨,他只能凭着大致的方向感摸索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环境依旧陌生,他心头渐渐涌上一股焦躁——迷路了。

就在这时,云层似乎薄了一些,一弯惨白的月亮挣扎着露出脸来,清冷的光辉勉强照亮了前方。一条狭窄的、布满碎石和荒草的小径,蜿蜒着通向更深的黑暗。是这里吗?他有些不确定。

他停下脚步,打算拿出手机看看定位(虽然在这荒山野岭,信号时断时续),却猛地顿住了。

一股极淡,却绝不容错辨的气味,钻入了他的鼻腔。

那不是山中常见的泥土腥气、植物腐烂味,也不是动物粪便的气息。那是一种……干燥的、带着灰尘感的腐朽味道,隐隐又夹杂着一丝诡异的、类似陈年寺庙里香火般的微弱甜意,令人喉头发紧。

腐朽的纸香。

林凡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江淮异闻录》里的字句不受控制地蹦入脑海。他猛地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联想。是错觉吧?或者是附近有什么特殊的植物?或者是……那荒废古墓里散发出的陈腐气息?

他强迫自己冷静,侧耳细听。除了风声,万籁俱寂。太静了,连虫鸣都消失了。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脚步不自觉地加快。那若有若无的纸香味,似乎始终萦绕在鼻端,甩脱不掉。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借着朦胧的月光,他隐约看到路口中央的地面上,似乎立着个什么东西。白色的,人形?

手电光猛地照射过去。

嗡——

林凡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那是一个纸人。

约莫孩童高低,做工粗糙,是用一种厚厚的、泛黄发脆的纸张糊成的。形态依稀是古装童子的模样,穿着纸糊的彩衣,颜色在月光和手电光下显得诡异而斑驳。它的脸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

一片光滑的、空白的泛黄纸面。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林凡的四肢瞬间冰凉。纸魂客?!不,不可能!这一定是哪个村民丢弃的废旧纸扎,或者是……某种恶作剧!

他死死盯着那个纸人,手电光颤抖着在它空白的脸上晃动。它静静地立在路口中央,仿佛亘古就在那里。

然后,毫无征兆地,在那片本该空无一物的脸上,林凡感觉到了一种“注视”。

没有眼睛,却分明有视线落在身上。

紧接着,更让他头皮炸裂的事情发生了。

那纸人,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摇晃,而是某种……源自其内部的、极其细微的调整。它那纸糊的、僵硬的手臂,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抬起了一个难以察觉的角度。

像是在……招手。

“嗬……”林凡倒抽一口冷气,连连后退,脚下被碎石一绊,险些摔倒。他猛地转过身,再也顾不得辨别方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他沿着来时的路(他希望是来时的路)发足狂奔,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肺叶火辣辣地疼,心脏疯狂擂动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他不敢回头,拼命地跑,恨不得爹妈多生两条腿。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力气耗尽,速度慢了下来,他才扶着旁边一棵粗糙的树干,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山风一吹,冷得他直打哆嗦。

应该……甩掉了吧?那种东西,怎么可能真的存在……

他强迫自己慢慢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回头望去。

身后的小路空荡荡的,月光清冷,荒草萋萋。没有任何纸人的踪影。

他长长舒了口气,一股虚脱感袭来。果然是看错了,自己吓自己……民俗研究做多了,容易疑神疑鬼。

他苦笑着摇摇头,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准备辨认一下现在的位置。

目光无意间扫过前方。

就在他正前方,大约十几步远的一丛半人高的荒草旁。

那个面无五官的泛黄纸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空白的脸,正对着他。

它是什么时候跑到前面来的?!

林凡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瞳孔急剧收缩。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连惊叫都发不出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纸人空白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诡异的“笑意”——尽管它根本没有嘴。

然后,它再次,缓缓地,抬起了那只纸糊的手臂,朝他招了招。

这一次,动作清晰无比。

跑!

林凡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再次转身狂奔。这一次,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像一只无头苍蝇,在黑暗的荒山小径上左冲右突。他被荆棘划破了手臂和脸颊,却感觉不到疼痛,被石块绊倒了无数次,又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跑。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终于,他再一次力竭,踉跄着扑倒在一棵老槐树下。他趴在地上,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肺里像是着了火,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抬起头,绝望地向前方看去。

月光下,那条仿佛永无止境的小路前方,那个白色的、泛黄的纸人,依旧静静地立在十几步外。

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姿势。

林凡瘫软在地,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他明白了,他根本逃不掉。无论他怎么跑,最终都会回到原点,回到这个纸人的面前。

鬼打墙……这就是鬼打墙……

就在这无边的恐惧和绝望中,林凡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注意到,纸人那只一直垂着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不再是空着的。

那只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盏灯笼。

白纸糊成的,椭圆形的灯笼。样式古朴,像极了旧时引魂用的白灯笼。

灯笼里,没有烛火,却幽幽地、自顾自地亮着一团惨白惨白的光。

那光晕冰冷,照亮了灯笼的纸面。

林凡的呼吸彻底停滞了,眼睛瞪得几乎裂开。

在那惨白的光晕中,灯笼的纸面上,正有淡淡的墨迹,如同浸水的血痕,一丝丝、一缕缕地浮现出来。

那墨迹蜿蜒、凝聚,逐渐勾勒出两个清晰的字迹——

林、凡。

是他的名字。

他的大名,工工整整,以一种古老而诡异的笔触,印在了那盏引魂的白灯笼之上。

“不……不——!”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林凡喉头的封锁,在死寂的荒山月夜下,绝望地回荡开来。

灯笼上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林凡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灵魂深处。那惨白的光,那墨迹淋漓的两个字,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也掐灭了他喉头那声不成调的尖叫。他瘫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粗糙的槐树皮,只能徒劳地张大嘴,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

跑?往哪里跑?

那面无五官的纸人,就立在十几步外,一动不动。惨白的月光勾勒出它僵硬诡异的轮廓,那盏写着“林凡”二字的白灯笼,在它手中散发着恒定不变的、死气沉沉的光晕。没有风,灯笼却仿佛在微微摇曳,带动着光影在他名字的笔画上诡异地流动。

空气里那股腐朽的纸香,更浓了。不再是若有若无的暗示,而是变成了粘稠的、无处不在的实质,钻进他的鼻腔,糊住他的气管,带着陈年墓穴的阴冷和尘埃的味道,还有那丝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甜腻。

时间仿佛凝固了。恐惧像冰水,从他头顶浇下,冻结了血液,僵化了四肢。他死死盯着那个纸人,盯着那盏灯笼,眼球因为长时间不敢眨动而干涩刺痛,布满血丝。

它要做什么?就这样站着,直到他疯掉?还是……会走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纸人空白的脸部,似乎……微微转向了他。明明没有眼睛,林凡却清晰地感觉到,那“视线”落在了自己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然后,它动了。

不是行走,更像是……飘移。双脚(如果那纸糊的筒状物能算作脚)根本没有弯曲的动作,整个孩童大小的纸躯,就那样平稳地、无声无息地,朝着他滑了过来。

没有脚步声,只有纸张摩擦的极细微的“窸窣”声,混在那股浓郁的纸香里,像是无数亡灵在耳边窃窃私语。

林凡的膀胱一阵失控的胀痛,求生本能终于压倒了僵直。他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一切地再次转身,朝着与纸人相反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这一次,他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奔跑的本能。他冲进更深的黑暗,冲过纠缠的灌木,荆棘撕扯着他的衣裤和皮肉,留下火辣辣的刺痛。他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泥浆和草屑沾满了全身,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他不敢回头,拼命地跑,肺部像要炸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然而,那股腐朽的纸香,如影随形。

无论他跑得多快,拐过多少个弯,那股味道始终萦绕在鼻端,不增不减。那细微的“窸窣”声,也仿佛永远跟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不紧不慢。

绝望如同沼泽底的淤泥,一点点将他吞噬。

终于,他再一次力竭,扑倒在一片相对开阔的草地上。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呕出的只有酸水和恐惧。汗水、泥水、还有不知是泪是血的水渍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艰难地抬起头。

前方,月光如水银泻地,照亮了熟悉的景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下空无一人,不,空无一“物”。

纸人不见了?灯笼也不见了?

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希望刚要从心底冒出,下一秒就被彻底碾碎。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缓缓转向自己的左侧。

就在他身侧,不足三步远的地方。

那个泛黄的纸人,静静地立在那里。空白的脸,正对着他。而那盏写着“林凡”的白灯笼,就提在它纸糊的手中,惨白的光,几乎要映到他脸上。

它什么时候到的身边?!这么近!

林凡浑身的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连滚带爬地向后蹭去,直到后背抵住一块冰冷的岩石,退无可退。

纸人没有继续逼近。它只是那样“站”着,“看”着他。空白的脸在灯笼的光和月光的交织下,反射着一种非人质的、光滑的冷硬。

然后,林凡看到,纸人那只空着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不是招手。

那纸糊的手指(勉强能看出指节的轮廓),指向了一个方向。

林凡顺着那方向望去。那是荒山更深处的黑暗,林木更加茂密,连月光都难以穿透。

它……在指路?

去阴间的路吗?

林凡牙齿咯咯打颤,紧紧靠着岩石,拼命摇头。

纸人维持着指路的姿势,一动不动。灯笼上的“林凡”二字,在惨白的光里,显得愈发清晰刺眼。

空气凝固了。恐惧在沉默中发酵、膨胀。

就在这时——

“铃——铃铃——”

一阵突兀的、清脆的金属敲击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死寂!

是铃声!很近!

林凡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是镇子方向!是了,这荒山靠近镇子边缘,有些居民会在屋檐下挂风铃!

这现实世界的声音,像一根救命稻草,瞬间将林凡从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恐怖幻境中拉扯了出来一点。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铃声传来的方向,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他不再沿着小路,而是直接手脚并用地爬上一个矮坡,冲破了密集的灌木丛!

视野陡然开阔。

下方,柳河镇稀疏的灯火,如同遥远星子,微弱,却真实地闪烁着。他甚至能看到镇口那棵大榕树的模糊轮廓。

到了!快到镇子了!

他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跌跌撞撞地朝着灯火的方向狂奔。镇子边缘低矮的房屋轮廓在眼中逐渐清晰,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炊烟气息。

当他终于一脚踏上一块平整的青石板路,感受到脚下传来的人间烟火的实感时,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双手撑地,剧烈地喘息着,眼泪混合着汗水、泥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活下来了……暂时……

他瘫坐在冰冷的石板上,贪婪地呼吸着没有了腐朽纸香的、正常的夜晚空气,过了好半晌,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他鼓起勇气,颤抖着,回头望向那片吞噬了他的黑暗荒山。

月光下的山影轮廓模糊,静谧无声。没有纸人,没有灯笼,只有夜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响动。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极度逼真的噩梦。

但他知道不是。

手臂和脸颊上被荆棘划出的血痕还在火辣辣地疼,湿透冰冷粘在身上的衣物,以及那股仿佛已经渗入骨髓的、若有若无的纸香余味,都在提醒他——那是真的。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朝镇里走去。他现在急需一个安全的地方,需要光亮,需要……人。

第二章 纸扎李的暗示

回到那家简陋的招待所,林凡反锁了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久久无法平静。他冲进浴室,用冰凉刺骨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和手臂,试图洗掉那黏腻的恐惧和若有若无的纸香。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瞳孔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惊悸。

他不敢关灯,蜷缩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异响。每一次风吹动窗户的轻微哐当声,都能让他惊得从床上弹起来。

“纸魂客……纸魂客……”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三个字背后蕴含的、令人骨髓发冷的恐怖。陈教授的话不是臆测,镇上老人的告诫不是空谈。

那东西,真的存在。

它找上他了。为什么?因为他是外来者?因为他去探查了那个古墓?还是……因为他身上带着的那些照片和草图?

天快亮时,林凡才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中迷迷糊糊地睡去,睡梦中依旧是无边无际的追逐,和那张空白的面孔,以及那盏写着名字的白灯笼。

第二天,日上三竿,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林凡才猛然惊醒。阳光带来了些许勇气,但昨夜经历的细节在脑中回放,依旧让他心有余悸。

他必须弄清楚!不能坐以待毙!

他想起了镇上那个纸扎铺的李老头。昨天他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和含糊的警告,此刻想来,绝非无的放矢。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林凡强打起精神,洗漱整理,将那些划伤简单处理了一下,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招待所。

白天的柳河镇恢复了它宁静水乡的模样,小桥流水,偶尔有船娘摇橹经过,哼着软糯的江南小调。但林凡走在青石板路上,却觉得每一道投射过来的目光都带着探究,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都似乎隐藏着秘密。那阳光,也驱不散他心底那股来自昨夜荒山的寒意。

他径直来到了那家阴暗的纸扎铺子。

铺子里依旧堆满了花花绿绿的纸人纸马、金山银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浆糊和廉价颜料混合的沉闷气味。李老头正坐在铺子最里面的一把竹椅上,就着从天窗透下的一缕光,慢条斯理地给一个刚糊好的童男纸人画眼睛。那毛笔蘸着浓墨,点在纸人空白的脸上,画出两个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珠,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听到脚步声,李老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过林凡,手中的笔顿了一下,又继续画另一只眼睛,仿佛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

“后生仔,脸色不太好啊。”李老头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林凡走到柜台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李老爹,我……我昨晚遇到点事情。”

李老头没接话,只是专注地画完了最后一笔,然后将那有了眼睛的童男纸人放到一旁。那纸人瞪着两个黑窟窿似的眼珠,“看”着林凡的方向,让他后背一阵发凉。

“我……我在镇子东边的荒山上,”林凡斟酌着词句,尽量不去描述那些过于惊悚的细节,“看到了一个……纸人。很奇怪,脸上没有画五官。”

李老头放下毛笔,用一块沾满颜料的破布擦了擦手,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林凡一眼。那眼神浑浊,却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看到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哦?”李老头慢悠悠地应了一声,“东边荒山啊……那地方,老坟多,不干净的东西也多。”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问,“那纸人,是不是用的纸,特别厚,特别黄,摸着还有点扎手?闻着……有股子老墓坑里的味儿?”

林凡心中一凛,连忙点头:“对!就是那种纸!还有那股味道!”

李老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就是了。那不是咱们阳间烧给死人的寻常纸扎。那是‘墓纸’,给死人陪葬,在棺材里、墓穴里吸足了阴气和地脉秽气,年头久了,有的就……成了精了。”

“纸魂客?”林凡脱口而出。

李老头的脸色微微一变,压低声音:“莫要大声提那名号!招惹不起!”他警惕地看了看铺子外面,才凑近一点,声音压得更低,“你看到它招手了?”

林凡艰难地点头。

“还……还看到它提着灯笼?灯笼上……有字?”李老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凡的脸色更白了,再次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李老头倒吸一口凉气,身子往后仰了仰,看着林凡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和一种更深沉的忌惮:“完了……完了……它这是‘点了名’了!被它提了名姓上了灯笼,那就是在阴司挂了号,它不把你带走,是绝不会罢休的!”

“为……为什么是我?”林凡的声音干涩沙哑。

“谁让你去碰那些不该碰的东西?”李老头指了指林凡随身携带的背包,那里面装着陈教授给他的照片和草图,“老墓里的东西,沾着死人气,带着往生的执念和咒怨。你带着它们,就像黑夜里的灯蛾,那些东西自然就找上你了。何况……”他欲言又止。

“何况什么?”林凡急切地追问。

李老头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何况,你去的那个墓,不一般。听说埋的不是普通人,是个前朝不得好死的方士,怨气重得很。他下葬时的纸扎俑,用的都是特殊手法,据说能通幽……你这惹上的,怕是其中最凶的一个‘引路童子了’。”

引路童子……指向阴间的路……

林凡想起昨夜纸人最后那个指路的动作,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

“那……那有什么办法吗?李老爹,求你指点一条生路!”林凡几乎是在哀求了。学术研究的冷静早已被求生的欲望碾碎。

李老头沉默了许久,满是皱纹的脸上阴晴不定。最后,他叹了口气:“难,难啊……被点了名,几乎是无解。不过……”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林凡,“或许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但极其凶险,九死一生。”

“什么办法?”林凡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找到它的‘本体’。”李老头一字一顿地说。

“本体?”

“就是它最初被制作出来,陪葬入墓的那个纸扎残骸!”李老头解释道,“这种成了精的墓纸,虽然能幻化形影,但它的根本,还系在那残存的纸躯上。只要找到它,用特定的方法毁掉,或许能斩断它跟你的联系。”

林凡的心沉了下去。那个古墓塌陷得厉害,里面黑黢黢一片,而且显然已经被这“纸魂客”视为地盘,再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不甘心地问。

李老头缓缓摇头,眼神里是看透生死的麻木:“要么,你找到它的本体,毁了它。要么……你就等着它下次再来找你。被点了名的人,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它会在月最暗的时候,再次出现,直到……把你引入它该去的地方。”

月最暗的时候……林凡想起昨晚,正是月初,月牙惨淡。下一次月暗,是月晦之时!就在几天后!

时间不多了!

从纸扎铺出来,林凡失魂落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李老头的话像判决书,将他推向了更深的绝望。去找那纸人的本体?进入那个阴森恐怖的古墓?这听起来比直接面对纸魂客更加可怕。

他漫无目的地在镇上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镇口。他看着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跑!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学校去!城市里灯火通明,人多阳气旺,或许那东西就不敢跟来了?

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他几乎要转身回招待所拿行李。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腐朽纸香,突然飘了过来。

林凡浑身一僵,猛地停下脚步,惊恐地四下张望。

镇口人来人往,几个老人坐在榕树下聊天,孩童在追逐打闹,一切看起来正常无比。那纸香味似乎消失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但他知道,不是。

它还在。它并没有因为他回到镇子而离开。它只是在等待,等待下一个夜晚,等待月暗之时。

逃跑,真的有用吗?

李老头说过,被点了名,就是阴司挂了号。逃到天涯海角,恐怕也甩不脱。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靠在冰凉的榕树树干上,闭上眼睛,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陈教授远在千里之外,镇上的居民对此讳莫如深,他唯一的线索,指向一条看似必死的绝路。

难道,他真的只能坐以待毙,或者去闯那九死一生的古墓?

接下来的两天,林凡度日如年。他不敢再轻易离开镇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招待所的房间里,门窗紧闭,灯彻夜亮着。他反复研究陈教授给他的照片和草图,试图从中找出关于那个古墓和纸扎本体的更多线索,却一无所获。

恐惧和焦虑折磨着他的神经,他吃不下,睡不好,眼窝深陷,整个人迅速地憔悴下去。他甚至开始出现幻觉,偶尔眼角余光会瞥见一抹白色的影子闪过,猛地回头却什么都没有。夜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不等那纸魂客再来,他自己就要先崩溃了。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白墙黛瓦镀上一层凄艳的血红色。林凡站在窗前,看着天色逐渐暗淡,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明天,就是月晦之夜了。

他必须做出决定。

是留在镇上,赌那纸魂客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公然行凶?还是……主动出击,去古墓寻找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留在这里,看似安全,实则被动等死。李老头说过,它一定会再来。下一次,它可能就不会只是在荒郊野外出现了。这间招待所,这扇门,能挡住它吗?林凡没有丝毫信心。

而去古墓,虽然凶险万分,但至少,主动权(哪怕是送死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李老头提到了“特定的方法”毁掉本体,或许……还有别的讲究?他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出来?

想到李老头,林凡心中一动。那老头的眼神,除了麻木和忌惮,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他再次拿出那张拍摄纸扎残片的照片,仔细端详。那残破的彩色纸片边缘,似乎有一些模糊的、类似符咒的朱砂痕迹。

或许……李老头知道些什么克制的方法,只是不敢明说?或者,需要他付出什么代价?

夜幕彻底降临,华灯初上。林凡看着窗外镇子上零星亮起的灯火,又看了看手中那张仿佛带着不祥气息的照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要去古墓。

哪怕那是龙潭虎穴,是九死一生,他也要去搏一把!至少,要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收拾东西。手电筒(多备了几节电池)、打火机、一小瓶高度白酒(或许可以用来焚烧)、一把在镇上五金店买的锋利匕首(虽然知道对那种东西可能没用,但握着能壮胆),还有那些照片和草图。

他将东西仔细装进背包,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坐在床边,等待着。等待夜深人静,等待子时阴气最重的时刻到来。他知道,那纸魂客很可能就在外面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看”着他,等待月晦之时的降临。

而他,决定不再等了。

他要提前出发,在它预料之前,闯入它的巢穴!

夜色渐深,镇上的灯火陆续熄灭,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添几分荒凉。

林凡背上背包,轻轻打开房门,像一道影子般溜出了招待所,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他再次踏上了通往东边荒山的小路。

这一次,他的目标明确——那个塌陷的古墓。

月光比前两夜更暗淡,几乎被浓厚的云层完全遮蔽,只有些许微光,勉强勾勒出山峦和树木扭曲的轮廓。手电光柱在黑暗中扫视,像一只惶恐不安的眼睛。

每走一步,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腐朽纸香就浓郁一分。仿佛整座山,都已经被那东西的气息所浸透。

他能感觉到,暗处有一双(或者说,无数双?)没有眼睛的“视线”,正牢牢地锁定着他。

它知道他来了。

林凡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

山路崎岖,黑暗仿佛没有尽头。也不知走了多久,凭借记忆和手电光的指引,他终于再次来到了那个被灌木和藤蔓掩盖的塌陷墓穴前。

黑黝黝的洞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向外喷吐着阴冷潮湿的、混杂着浓郁腐朽纸香的气息。

到了。

林凡站在洞口,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浓重不祥气味的空气,打开了手电筒,光柱颤抖着探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最后的旅程,或者说,最后的战场,就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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